生活往事的记忆临摹
——谈吕敏讷的散文写作
天水日报
2021年08月20日

读 天 下
陇南西和女作家吕敏讷集她发表的十八篇散文,新出了一本散文集,摘取文中第一篇文章的标题,为书取名《倾斜的瓦屋》。
瓦屋是过去农村房屋建筑的基本样态,黄泥的土屋,四面的墙立起,上梁架椽,做好屋顶,再在做好的屋顶上铺好瓦砖,一座新房子就盖好了。过去的房子是过去的存在,现在的人生活好了,修房子基本不再用黄泥砖瓦的材料,代之而起的是钢筋水泥,钢筋水泥更为牢固,一座座水泥建筑雨后春笋般出现,风侵雨蚀,瓦房子没人住或少人住,就旧了,破了,“倾斜的瓦屋”因此自然就像是一种生活的写真,客观呈现了曾经乡村存在的具体形态。
只是,吕敏讷的叙写,动机显然并不单纯于一种客观的写实,瓦屋之“瓦”,已然将对象的呈现,引向了过去的时间回忆,而瓦屋之前“倾斜的”三字,更是在衰败、枯旧的强调之中,化观为感,不知不觉之间,就将现实的书写变成了浓浓的生命抒情了。
打开书,扑面而来的是一种种曾经存在的再现:童年的稍峪村,父亲的旧院子,倾斜的老屋,外爷外婆,大舅二舅,忠烈的小赛虎,顺驯的老骡子,许多人的病老疼死,许多物的荣枯衰变……
她的书所给予读者的,首先是一地生活的经验和知识。“二月二一过,地上冒着一层一层白汽。枯草丛里冒出鹅黄的嫩芽儿,篱笆边上,芍药的红芽尖顶破皲裂的干土,小飞蛾嘤嘤嗡嗡起来。燕子衔着泥巴和小柴棒,在屋檐下叽喳”或者“通往二楼的楼梯,在正厅房和东厢房之间的小间隙设置,其实是在一面矮墙上挖出的土台阶,陡峭、逼仄,仅容身材匀称的一个人通过。楼梯下是炕烟洞,炕烟和火舌从方形的黑洞伸出来,烟没了方向,丝丝缕缕敷在土台子上,起风了,便顺着风,攀着房檐冲向屋顶的天空,瞬时四散不见。终年经受炕烟熏烤,墙皮乌黑发亮,琥珀状的烟柱在墙面四处爬行,冷却后凝结成黏稠坚固的一颗颗铆钉,一层又一层,沥青一样爬满墙面,闪着乌亮的光,散发着烟火泥土混合的特殊腥味。”知识和经验的丰腴,学者舒芜曾以为是周作人散文“言之有物”、极具表现力的前提。“细微之处总关情”,知道才是了解,了解才能同情,才能经由对象实现对于自己的表达。注意生活的细处,捕捉对象的细节,看到的,听到的,感到的和思想到的,女性细密的文字之网,打捞同时也筛选着内心的留存,吕敏讷如此这般的叙描,无论其表现的对象是自然还是人事,高度细密、精准的知识和经验的呈现,不仅确保了其表达的良好质感,而且也营造了一种特殊的书卷趣味。
当然,不只或不仅是客观外在环境的真实具体,相较于外在的真实具体,吕敏讷更富质感的写作,在真切的看到和听到之外,同时能将看到和听到充分内化,巧妙化作感到和想到,让客观的叙描不知不觉之中转换成为主观的抒情,充分体现写作者主体在和对象遭遇之时具体的心理波动。“二娘通常在拐角处的一间小屋子里批阅作业,那间屋子里摆满了学业本和红墨水瓶,每一个墨水瓶里都插着一支蘸笔,长长的硬塑料笔管,又长又尖的笔头,可以卸下来的那种。那个神奇的红笔,在作业本上划出不同的线条,功效会有天壤之别,我仔细聆听过那个红笔尖在本子上发出的嗤嗤声。对钩永远那么跳跃,好似老师微笑而上扬的嘴角,轻盈而欢快;叉号永远那么沉重,恰如老师发怒而紧锁的眉头,用力让不同方向的两条线段错误地交叉在一起,打架似的,那个愁眉苦脸的符号,有时会将本子划破。”
心理的情景,或者情景的心理,吕敏讷散文写作中常常存在这种主客体之间的自如转换,真切了解对象存在的具体面容,确保了“石头就是石头,星星就是星星”文学感性存在原则,其准确的描叙不仅能够勾起同代人亲切熟稔的往事回忆,同时也能够生动主体的感知体会,借助于感性呈现,键盘上所敲出的字句,因之附着了一个人的体温、心绪和情怀。“我,是这一茬中最安静的孩子,因为安静和胆小,总是离群索居,喜欢一个人在某个角落里,眼睛像镜头一样抓取一些画面,就像一个被放在时光深处的录像仪。三十年后,我把一些镜头回放出来,那个学堂就被孩童的一片嬉笑怒骂填满。”如此这般文字,其所呈现的,是镜头捕捉的过去画面,但也是一个孩子的安静胆小,过去和现在隔了三十多年,心里储放太久的回忆,被情感不断发酵,便自然成为浓浓的抒情了。
客观的主观,主观的客观,是真景物,也是真感情,自然的书写依托但同时又超越回忆的对象,主客高度混溶于一体,文字的表现回到存在,是事实也是意义,古人习惯将其名之曰“境界”,而我则喜欢称之为“现场”。
一个村子,一条河,四面的山,草木上浮动的春夏秋冬,然则又是一家人,许多的故事,生老病死或者恩怨情仇的命运……于此富含质地毛茸茸的文字表述之中,吕敏讷的写作,体现了一个认真生活写作者的伦理原则,只有当回事了,存在才能始终是存在,被良心所反复擦拭,保持它们原本的色泽和光亮。也呈现了一个有志于创造的写作者的追求,从周作人、汪曾祺一路的传统而来,同时又始终忠实于自己的心,努力将时间空间化、现场化,在回忆的临摹之中,让回忆成为表现,通过对对象的重现,力争或希望完成或实现自己——即马克思所讲的艺术在至高意义上,只能是人本质的对象化。
书写生老病死的疼痛和贫穷饥饿的苦难,但同时不被疼痛和苦难所淹没,努力剔抉着人生于衰败荒芜之中的努力和温情。细心注目于身边人事景物的兴衰荣枯,但与物同春或者将心比心,随对象而生发和呈现的,依然只是一个成长中女孩的敏感、怯弱、浪漫、善良和坚韧。
“世界只是一面镜子,它通过万物制作着我的镜像。我由此所能做的,也便只是看到自己。”虽不能至,心向往之。吕敏讷的散文写作,虽然在对象内化的充分性和叙描的节奏把握上还存有不少问题,但也做出了努力,已经超越了许多写作者,具有伦理和审美的双重自觉。她的作品不仅激活了藏匿于时间深处的回忆对象,而且也触动了许多读者深怀悠远的乡愁,营造了如陇南山水般葱茏浓郁的艺术景观。
有个天天向前走的孩子,
他只要观看某一个东西,他就变成了那个东西,
在当天或当天某个时候那个对象就成为他的一部分,
或者继续许多年或一个个世纪连绵不已。
早开的丁香曾成为这个孩子的一部分,
青草和红的白的牵牛花,红的白的三叶草,鹟鸟的歌声,
以及三月的羔羊和母猪的一窝淡红色的小崽,母马的小驹,母牛的黄犊,
还有仓前场地或者池边淤泥旁一窝啁啾的鸟雏,
还有那些巧妙地浮游在下面的鱼,和那美丽而奇怪的液体,
还有那些头部扁平而好看的水生植物——所有这些都变为他的成分,在某个部位。
忘记了是谁写的,但读《倾斜的瓦屋》,我却不断地想起这首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