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霜花摇落旧时梦

天水日报      2022年01月11日     

    王选

  有段时间我借调到其他单位。去上班,出小区,过蘑菇桥,经过一片闲置草地,穿马路,便是公交车站。蘑菇桥下,是藉河,河水不大,一步能蹦过去,河道倒是很宽。当时,正是立冬时分,一大早,落了寒霜,桥上木板、河道、草地上,白白的一大层,如轻纱一般,抑或像撒了盐。哈着气,搓着手,弓腰过桥,有些冻耳朵,似乎整个世界都是冷而咸的。稍后,日出东方,晨曦橘黄照在霜花上,侧看,竟反射出色彩缤纷的光泽,红、黄、蓝、紫、绿,真是好看。
  可惜,太阳再一升高,温度上来,霜就化了。雪一融化,还有水迹。而霜,则是了无痕迹。城市中,楼越盖越高,路越修越多,而人,也愈加拥挤。要见到霜,真是很难得。
  一想起霜,便想到年幼时上学。我们村学有一到四年级,五年级、初一、初二,就得到邻村上附中。在西秦岭一带,立冬后,人们只吃两顿饭,上午十点左右一顿,下午四五点一顿。中午若饿,以干馍和酸菜充饥。上午的一顿饭,学生吃不上,饭熟,家长会端到学校来,我们叫“送饭”。那时日子清苦,饭多是馓饭、白面拌汤、玉米面拌汤。我们挤在教室上课,抖抖索索,鼻涕如葱,哧溜下来,又扑哧吸回去,吸不急,用袖口一擦。袖口粘了泥土,混着鼻涕,结了块,如板子一样硬实。
  家长端着瓷盆,或大老碗,或缸子,盛着饭,盖着红头巾,到教室门口一晃。老师正在上课,捏着指甲长短的粉笔头写板书。我们看见家长,会悄声说,某某,你妈端的饭来了。那同学喊一声报告。老师扭头问,啥事?报告老师,我端一下饭。老师没有言语,算是默认,回头继续写。那同学出教室,我们隐约听见,其低声问,啥饭?
  馓饭。
  咋又是馓饭?
  你吃天上的星宿不?
  那同学郁闷至极,不敢给家人发怒,怕被老师听见,哭丧着脸,没好气地接过饭,进教室,塞进抽屉,待下课再吃。我们顿顿吃馓饭、拌汤,怕极了,但又没辙,不吃就得饿着。有时送来鸡蛋汤、层层油饼,算是极为稀罕之物。下课后,油饼会给要好的同学分掌心那么大一块,大家吃得满心欢喜,一天都是极为兴奋的。
  我们是复式班,一三年级共用一个教室,二四年级共用一个。一个教室,有二十余人,差不多的饭点,差不多时间送来,大家都喊报告去端饭,搞得老师很烦躁,干扰太大。以后,就禁止出去端饭。于是饭来了,家长就放在窗台,头抵着玻璃,敲敲窗户。坐在窗台旁的同学,应声而看,便知道是谁家送来的饭。下课后,我们一窝蜂涌出教室,窗台上,齐刷刷摆着掉漆的瓷盆、豁口的碗、压扁的缸子。在窗台旁同学的提示下,我们认出自家的,抱在怀里,坐在土台上,哈着白气边吸鼻涕,边吃饭。阳光青白,刚照在围墙上。墙前的几棵白杨,钻天一般,把头探进辽远而深邃的蓝中。叶子几乎落尽,没有落的,稀稀拉拉挂着,风一吹,便摇摇欲坠。地上的霜化了,而叶子上的,留着淡淡一层,满是寒意。
  我上村学时,偶尔母亲来送饭,但大多是祖母送,我们堂弟兄两人,祖母端两缸饭,一人一缸。我坐在教室中间,一抬头,就能瞟见祖母,她放好饭,也是抵着玻璃,一手遮檐,看看我们,便回去了。她穿着洗得泛白的灰上衣,顶着藏蓝色旧头巾,灰白的头发从耳鬓边落下来。
  祖母已离世近十年,偶尔她还会来梦中,依旧是那一身穿了半辈子的衣裳。
  上五年级以后,要去邻村,山路得走七八里。冬至起,天亮得晚。我们六点从炕上爬起,囫囵吃一口母亲热的剩饭,书包里塞一片馍,就出门了。因路途遥远,中午回不去,所以早饭必须要吃。出了门,若天晴,尚有些许亮光,隐约可见路面。若阴天,真是伸手不见五指。黑,如同泥潭,将人裹住,每行一步,似乎都能听见黑夜被撒开的声响。凭着每日行走的直觉,深深浅浅出村,和伙伴们聚一起,簇簇拥拥着,朝学校走去。而此时,山野寂静,唯有我们的脚步声和说话声,在黑夜中细细流淌着。
  那时家贫,我们没有属于自己的手电筒照明,入冬后,便开始自己制作小火炉。有些找来麦乳精罐子,一侧掏个口子,其余地方钻孔,罐子上头栓半截铁丝。一早,从热剩饭的灶里加出几块柴火,再放几截玉米芯,提着出门,边吹边走,火焰起不来,提着抡一圈,风吹火起,有细细的火苗,扑闪扑闪地映着路面,于是借光而行。当然,并非谁家都有麦乳精罐子,那只能捏泥火炉。找来红土,浇水拌匀,加入棉花丝或羊毛,揉许久,捏成碗状,再慢慢收边,成型,有手掌大,底部,剜个孔用来通风。也可将泥揉成圆柱,中间掏空即可。捏好火炉,放窗台,待晾干,或拿到厨房,在饭后的余火中烤。
  那时,男同学几乎人手一个火炉,女同学家里条件好的,会向家人要一个手电筒,大家一起用。
  有了炉子,山路上,便有细碎的星火,明明灭灭,渐渐远去,犹如黑夜眨巴着眼睛。
  而此时,田野空荡,玉米已经掰回家,上了架,几大串,金黄金黄。洋芋也进窖了,它们灰头土脸,憨憨厚厚,挤在一起。至于胡麻、荞、荏等,早早就收了。留在地里的玉米秆、葵花杆早已砍倒,正在晾晒,待干透后,就可背回家当柴烧了。唯有菜园里,留着几颗没有铲掉的卷心菜,它们叶片苍绿,裹紧衣衫,要等到深冬。萝卜们还留在泥土中,叶子愈冻似乎愈绿,它们露在地上的半截,皮肤也已绿透,而埋于泥土中的,则白白胖胖。它们有甜而脆的心事,它们在泥土中扭扭腰身,又沉沉睡去。
  大地寂寥,群山静卧。隐约中,我们听见流水结冰的声音,细密遥远,如同有人轻轻拉上了衣链;我们闻见泥土开始冻住的气息,凉且带着一丝涩味,寒冷把泥土抱紧,再抱紧,于是,那些曾松软的心事,渐渐凝固在时光里;我们还摸见寒霜落下,颗粒状的霜,在炉火里如银屑样的霜,落在我们头上、肩上、书包上,落在枯草的发辫上、枯树的枝头上,落在路上、田间、场院、屋檐,也落在一只野鸡的灰羽毛上。野鸡在黑暗中,去了远方,它们去了哪里?是不是去了大海边,变成灰斑纹的蛤呢?我们走在童年的路上,不知道。
  初三,得到镇子上。镇子离村子约二十公里,每周一早上五点多,我们背着干粮,骑着自行车往学校赶,到学校,差不多七点,开始上自习。周一到校,周五放学,再骑车回家。车子寄放在山下一户人家,麦村在山巅,要推车上山很费劲,只得寄存,然后步行上山。
  初三那年,起初,我住姑姑家,因离镇子较近,可早出晚归。姑父是个嗜棋如命的人,炕上的棋盘一年四季摆开,有人来,对下,没有人,自己跟自己下。农忙时,钻空子还要找人下一盘,过过瘾,回来后总是受到姑姑一顿数落,但他心里却是舒坦的,脸上始终挂着笑,啥话不说,只是嘿嘿笑。
  立冬后,田里再无繁重农活,偶尔去捡一下玉米茬,背一趟葵花杆,或者挽一个地埂,掏一个水渠。家里,也再无杂事,每天就是给两头牛定时填草喂水。一到农闲,姑父的棋瘾就愈加严重,上午吃一碗馓饭,火急火燎地背上棋盘和棋子就出门了。姑姑嚷道,天天下,屋里啥活也不干,能当饭吃吗?姑父嘿嘿笑着,下一会儿就来,下一会儿就来。他脚步轻盈,深蓝色的布帽、深蓝色的上衣,在门口一闪,便不见了。这一去,定是大半天时间,到下午四五点才来。蹑手蹑脚进院,放下棋盘,钻进厨房,主动坐到灶前烧火,也试图讨好姑姑,但姑姑梗着脖子,不看他,他用手搓搓胡子拉碴的下巴,嘿嘿笑着,火星子的噼啪声,也犹如歉意的笑声。
  后来,姑父去世了,因何病,我不得而知。不知他那副摩挲了一辈子的象棋还在不在。他在世时常跟我说,选选,咱俩下一盘。姑姑便嚷道,你又手痒了,别打扰人家学习。我自知棋艺很差,不敢跟强手对弈,也就一直未下过。姑父砸巴着嘴,下炕给牛添草料去了。
  现在好想跟姑父下一盘,即便会输得一败涂地,可再也没有机会了。
  半学期以后,我所住的那间偏房要用来做表哥的婚房,得腾出来。我便去了镇子上表姐家,也就是姑姑的二女儿家住。因在镇子上,放学后,便常去找租房的同学玩。他们或租民房,或租兽医站闲置的宿舍,少则两三人,多则四五人,共挤一室。那时还没有电磁炉、煤气灶,做饭要么用煤炉,要么用煤油炉。煤炉得生火,很不方便,大家几乎都用煤油炉。绿颜色的煤油炉,放在地上,旁边用砖头垒一个案板。我去找他们玩,会蹭一顿晚饭。几个人围在炉子前,有人揉面,有人洗菜,有人烧水。做饭用的菜,是从家里背来的洋芋、白菜、葱,冬天乡下也就这几样菜。同时还背来肉臊子、油泼辣椒等。油熟,放入洋芋、白菜炒,再加入臊子,炒好,倒水,水开,削面片,这样烩一锅,省事。面好,一人一大老碗,剜上辣椒,撒上葱花,调醋、盐,热气腾腾的一碗面,吸吸溜溜下肚。屋子寒冷且漏风,没有取暖设备,只得硬捱,幸亏那时年少,骨头硬,经冻。两碗面下肚,打几个饱嗝,浑身暖和。洗涮完毕,打闹一阵,我回住处,他们写作业。
  初三毕业后,我上了师范。那些同学,或上了中专,或补习再考,或不再念书,回家务农,南下打工,大家都按照各自的人生轨迹,独自去漂流,鲜有往来。
  立冬,虽是我们所说的“四时八节”中的“四时”,但在故乡,似乎没有什么讲究,偶尔,母亲去转趟娘家。但我们知道,立冬了,日子将变得日渐短暂,流光一般,一天就没了。我们也知道,立冬了,大人有了闲暇光景,可以修补圈舍、晒暖暖、缝衣裳、拉鞋垫、听秦腔。我们还知道,立冬了,天开始冷了,大人翻出旧年的棉袄,拆洗之后,我们套在身上,不用多久,就下雪了。
  说下雪就下雪了。城里的雪,没有旧时光景中的那么浓密、那么洁白、那么舒缓,一落下,不是融化,便是被扫掉。于是,冬天,除了冷,也几无冬天的模样。
  我回家,过蘑菇桥,不见霜花,蘑菇盛开,永不退败的样子。于是想起旧时光景,都是泛了白的,但想想,心里却是热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