爱是疲惫生活的英雄梦想
——邂逅《偶然》
天水日报
2022年02月11日


夜 读 手 记
秋冬时节,阴霾连日。江南的阴霾是有分量的,重重地压着你的心。我从徐志摩的母校杭州高级中学出发,向北行走,仅仅一站地,到了徐志摩纪念馆。新馆开在六百弄,门外连接起一道百米长的“志摩墙”,讲述着他一生都在追逐的“爱”“自由”与“美”。《Kiss The rian》的旋律在厅内萦绕,墙上挂着《偶然》和《你去》两幅手稿,纸上的字,都是细细密密,一行复一行,写的都是心事。心事也是无声无息的心事,被月光浸透了的,被阴霾压过了的,将明未明,最黑漆漆的一刻里,梦和心都偃息了,晨曦亮起,便雁过无痕了。那一刻,照进窗户的阳光已是西下的阳光,落在手稿末尾“我爱你”的墨迹上画圈圈,带有一些绝望。收进眼睑的形形色色,也都不免染上了悲观的色彩。这是最后关头的倾说。
偶然
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,
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——
你不必讶异,
更无须欢喜——
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。
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,
你有你的,我有我的,方向;
你记得也好,
最好你忘掉,
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!
《偶然》写在灰色的月亮升起,似面纱笼罩着黑夜之时。沉睡的海面泛起灯火,海风唱和着,唱到连黑夜都走过了头。交错时光的一刻,唤醒了你内心的音乐感。它纡徐从容、委婉顿挫;投影在“波心”的那“一片云”,抚水为浪,水汽千里而来。在花销英气雨潇潇的节律中,徐志摩构建起一份情感记忆——所有的欢乐都是为悲伤所修建的高速公路。
那些最美的爱情,总会在不经意间到来。“你和我”仿佛是为彼此定制好的恋人,一直在等待着相遇的那一天。这种相遇,概率有多大?经济学有个理论:如果世界上真有人是彼此生命中的唯一,他们在短暂一生中相见的概率相当于70亿粒绿豆中,两粒红豆的相遇,几乎为零。我们许下终生的人,不过是时间到了,差不多的选择。
于是,这样小概率的相遇,竟成:“你不必讶异,更无须欢喜”的洒脱。在徐志摩心里,爱是想要触碰却又收回了的手。深谙人生情感的无常,或许帮他度过了一场感情危机。在尘埃落定之前,他的世界落起了雨,雨越来越大,避雨成为一个虚无的词。那一刻,海面与天空连上了线,全世界的雨都在徐志摩苍灰色的身体和不住扭头看她的眼神里。一双眼灰灰地望向海面:“这沉默化作静夜,如约降临于我们,它此刻不是障碍,而是萦绕我们温柔的遥远,因此我们意想不到的合二为一,用比说和看更确切的方式,我们互相寻找,然后在迷失了自己的时候,我们找到了彼此……”他语音迟滞,仿佛正于情绪的迷宫中穿行;半晌后才又重新跟上了记忆的脚步,吐出一句:“最好你忘掉”。
《偶然》对于徐志摩和林徽因的初遇来说是有些偶然的。每个人所感知的精神世界独一无二,就像独自航行在黑夜的海上,在茫茫黑暗中,你只能感知到你的航线,而察觉不到他的轨迹,即使你与他擦肩而过。但当彼此有相通之处时,理解与感应,似一片黑暗的大海上,两艘船突然亮起了灯,两个孤独的光亮遥相呼应,打破了独自航行、不见他者的孤独。生命中会有无数次这样偶然的相遇、感应。
但高山流水遇知音,精神世界契合的伴侣,并不常见,感应只短暂存在,须臾即逝,最终你我又回到长久的,孤独的,航行于自我世界的海上,即“你有你的,我有我的,方向”。这种相遇,可遇不可求,在交会一瞬、擦肩而过之后,若念念不忘,也许徒增烦扰,所以“最好你忘掉”。所谓“相濡以沫,不如相忘于江湖”。
潮涨潮落,固定不变的航向并不易行,无数个巧合组成一个个独立的你我,有时偶尔地调整了一下相遇的时机,便错过了上一个陌生人与她相遇。既然没有可以确定的东西,徐志摩便抹去了过往的火气,写出这微妙的灵魂的神秘。他对旧情并未像怨鬼似的纠缠;对昔日的感情亦未曾任情沉溺,不能自拔。
五年后,林徽因写《仍然》回复徐志摩,他读到这首诗时是什么心情我们不得而知,林徽因在诗的末尾写道:“……你的眼睛望着,我不断地在说话:你却仍然没有回答,一片的沉静,永远守住我的魂灵。”
若不是灵魂击掌而歌,“你我”那些过往的光景就像挂在枯枝上的旧裳,是不值一提的。因为只有灵魂相近,才更理解对方,就像武林高手之间的惺惺相惜。三个月后,徐志摩在赴林徽因《中国建筑艺术》演讲会的飞机上遇难。
当我们为世俗所绊,为安逸所困,活得小心翼翼,喘不过气;而他,活得赤诚坦荡,自由不羁,深信不疑……
法国作家杜拉斯有句话说:“爱之与我,不是肌肤之亲,不是一蔬一饭,它是一种不死的欲望,是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。”放在徐志摩身上很贴切。《偶然》所创造的浸入感,就像某位自然神祇邀请你前来做客。他富有四海,随手拿出属于自己的东西,放在纸上招待你。这纸上写着:回忆里的人是不能去见的,去见了,回忆就没了。
彼时,月亮散了,时间藏在一朵花的衰败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