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想达到“读破万卷,抛却万卷”的境界
天水日报
2022年02月25日
胡晓宜:春天好,赵博士。这两年你著作迭出,诗集《未定之秋》和《顾随<驼庵诗话>解评》,诗集应该是你继2016年出版的《待春风》之后的第二本诗集了。记得2017年,你还出版了一本随笔集《素瓷静递》。既是学者,又是诗人,还是随笔作家,如何切换这多重角色?
赵鲲:首先,虽然我写了一些散文、随笔,但数量不多,称不上“随笔作家”。学者、诗人、随笔作者,这几种身份对我来说,不需要“切换”,它们只是我不同的侧面。
胡晓宜:可是据我了解,你的同事、评论家王元忠认为相比之下,你的随笔功力更胜一筹,听得出他对你的随笔认可度很高,你怎么看待他的评价?
赵鲲:我的散文、随笔和诗歌,哪个更好,读者见仁见智。有人认为诗更好,有人认为散文更好。实际上,我在散文方面没有花什么功夫,写得不多。而我对诗歌的经营则比散文有意识得多。散文或者说文章,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也很高,我自知离散文的大境界还很远。我也想多写些散文,但现在的生活状态让我无暇顾及,所以可能有些潜力没发挥出来吧。而我的诗歌,则把我目前想写的、能写的大致写出来了。
胡晓宜:你的专业是古典文学,最初也一直写旧体诗,是怎么想到要用新诗表达思想的,这些身份里,自己最喜欢哪个?
赵鲲:我硕士阶段的专业是古代文学,方向是唐宋文学,博士阶段的研究方向是“中国文学古今通变”,就是企图把古代文学和现代文学打通研究的一个学术方向。我并没有先写旧体诗,后写现代诗,而是从18岁上大学开始,就既写旧体诗,也写现代诗,只不过本科至硕士阶段以写旧体诗为主。硕士毕业之后,就有意识地停止了旧体诗写作,而专力于现代诗了。我觉得现代诗更能表达我的精神世界,现代诗本身也更值得探索。此问题我在诗集《待春风》的序言里已有说明。学者、诗人、散文作者,这几种身份我都喜欢,没有最喜欢。
胡晓宜:去年叶嘉莹的传记片《掬水月在手》公映时,我就想和你说说关于顾随先生的话题。顾随是叶嘉莹的恩师,作为顾随的研究者,你怎么认知顾随?
赵鲲:我阅读顾随近二十年了,研究顾随大约有十几年时间。谈论顾随是个大话题。简单说,顾随是我心目中民国以来文学修养最高的人之一,他最大的成就在文学批评领域。现代中国真正意义上的批评家很少,顾随是一位大批评家。他的才华和成就是多方面的,说来话长,可以参看我的散文集《素瓷静递》中的《闲聊顾随》一文,其中有对顾随的全面评价。另外,我还用10年功夫对顾随的《驼庵诗话》做了“解评”,写成一部书《顾随<驼庵诗话>解评》,已经出版了。
胡晓宜:应该说《顾随<驼庵诗话>解评》是一部比较厚重的书,能不能谈谈这本书?
赵鲲:《驼庵诗话》不是顾随的著作,而是顾随先生女儿,河北大学教授顾之京根据叶嘉莹的笔记整理、编排出的一部“诗话”,是顾随先生的著作、叶嘉莹的笔记全面出版之前篇幅较大的一个作品,内容有一定的系统性,涉及顾随的文学观、诗学观、对中国诗歌的总体看法,以及对诗经、楚辞以降,迄于王国维的多数古典诗歌名家的评论。所以,《驼庵诗话》大致能反映出顾随的诗学面目。“诗话”是传统很厚的一种文学评论形式,它容易被读者所亲近。但是顾随先生的中国文学评论博大精深,远比《驼庵诗话》所呈现的丰富,如果对顾随的著作没有全面、深入的阅读、体会,或者古典文学修养不深的话,要读懂《驼庵诗话》,并非易事。鉴于此,我从2009年开始撰写《顾随<驼庵诗话>解评》,即对《驼庵诗话》逐条加以解释和评论,一方面尽力把顾随的意思解说清楚,一方面也会加入我自己的一些见解。断断续续写了10年,2020年12月,由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出版,计56万字(含原文12万字)。我的愿望是把《驼庵诗话》的学术意义放大一倍,这个目标可能实现了。
胡晓宜:从顾随先生的一些评点可以看出,他从不刻板,他的魅力在于,他不仅在学术领域博学而能融会贯通,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始终是个生动的人。希望我们也如他一样,始终是一个生动的人,写生动的诗文。
赵鲲:对,顾随先生是个多才多艺的性情中人。他首先是文人,其次才是学者。他更愿意做一个文人,而不是学者。实际上,顾随先生在诗、词、曲创作方面花的功夫比用于学术研究的功夫多得多。你要看他的书信、日记,就会知道,顾先生几乎一直在写诗词,跟古代诗人差不多,吟诗弄词,歌以言志,诗词就像血液一样在他的生命中流淌着,用他的话说,即“诗法即是世法,世法即是诗法。”如此,才是真诗人也。此外,顾随在讲课方面,也投入了极大的心血,毫无保留,鞠躬尽瘁,他的才学、性情、口才让他在讲课艺术方面达到了极高的水平。顾随还有两大爱好,一是书法,一是欣赏京剧,水准都很高。这样的人,能不生动吗?搞文学的人,可以是不同的性格,但文学一定是性情中人做的事情,否则就是赝品。
胡晓宜:顾随先生说:“一种学问,总要和人之生命、生活发生关系。凡讲学的若成为一种口号或一集团,则即变为一种偶像,失去其原有之意义与生命。”你怎么看自己的讲学?
赵鲲:你引的这句话很好,这是顾随在课堂上讲的一段话,代表了他对学术本质的看法,乃见道之言,表达也很到位。所有的学术,不仅是文学,社会科学、甚至自然科学,都是从人的生活、生命中生发出来的,它不应该,也不能脱离人的生活与生命这个命脉、核心。顾随先生讲文学常说“感发”,感发不就是把文学中的生命精髓激发出来吗?朱熹所谓“问渠那得清如许,为有源头活水来”不就这个意思吗?道理不难。顾随表达得更清楚。难的是真知、真行。很多人做的学问和人的生活、生命没有多大关系,那就是“伪学问”了。顾随这句话微言大义,所谓集团、口号、偶像式的学问影射了多少学术现象。这就像宗教一样,原本从是生活和生命中生发出来的,可是当它变为集团、口号和偶像时,其距离宗教的真义也就越来越远了。很悲哀,人类永远为标榜真理而互相争斗着。
我的讲学?呵呵,你听过我讲学,所以问这个问题吧。我讲课、讲学和做学问是一致的,侧重于从人的生活、生命的角度去看待文学、文化。任何文学都是活的。讲文学要把文学的生命感传达出来。这是文学的精髓,其他的知识是辅助。我个人觉得讲课是受学生欢迎的。引用两位学生对我的课的评价吧。一个男生曾经给我发短信说:“老师,听您的课,有入深山大泽之感。”一个女生曾给我发微信说:“老师,您不是在用嘴讲课,您是用灵魂在讲课。”
胡晓宜:哈哈,看来学生是很喜欢你的呢,据我了解和观察,一直觉得你是一个比较犀利的思考者,而熟悉你的朋友大抵会说,赵鲲啊,那是一个活得比较纯粹的知识人。说说你每天思考最多的问题吧,生活、工作都可以。
赵鲲:“知识人”是余英时提出的一个概念,以反对“知识分子”这个概念。我对“知识人”这个概念并不满意,因为它过于突出了人的知识属性,遮蔽了人的精神乃至肉体的复杂面相。我每天想的事都很多,一部二十四史,从何说起呢?抽象地说,想得最多的就是,如何愉悦自己的灵魂。愉悦自己的灵魂,有时需要鲜明的自我意识,有时则需要忘却自我。心事浩茫连广宇。我的所思所感,大致可以从我的诗、文,以及学术作品中看出一部分来。
我可能比较犀利。犀利是思想的一种运行方式,因为思想需要穿透表象,抵达深层,所以会有犀利感。
胡晓宜:平时都读些什么书,是否可以给大家推荐一二。
赵鲲:我读书比较杂。主要兴趣在文学、历史、哲学、艺术这几方面,古今中外不拘。读书也主要是为了愉悦自己。如果要具体地说,这两年对我影响最大的书是思想家、学者、诗人常乃惪的书,我读了他十几本书。我认为常乃惪是现代以来中国最有思想、有学问的人之一。还有俄国革命家、思想家、文学家赫尔岑的书,我也特别喜欢,读过他的巨著《往事与随想》等,他是我最敬佩的俄国人。去年读了萧乾的大部分散文,我认为萧乾是现代最好的散文家之一。去年读的小说是乔伊斯的《尤利西斯》,我能读下去,快读完时被他事打断,至今未续。小说方面,这两年读的较多的是巴尔扎克和法郎士。去年读的学术书,最喜欢的是单正平的《晚晴民族主义与文学转型》。
胡晓宜:感觉都是文学方面的书,那有没有关于学术方面的呢?
赵鲲:当然有啊,今年读的学术书,最喜欢的是德国学者埃里希·奥尔巴赫的《摹仿论·西方文学中现实的再现》。前些日子,因为参加“纪念刘瑞明先生逝世三周年学术研讨会”,读了刘先生的巨著《山海经新注新论》。《山海经》在刘瑞明先生看来是一部性文学著作。这本书让我对中国的性文化有了新的认识。去年完整阅读了《礼记》,觉得其中有些段落文章极好。读了几种不同版本的《左传选》,以前读古文没有吃力感,读《左传》却感觉到了吃力,可见功力不够。最近把我喜欢的金克木先生的《金克木集》大部分续读完了,相比而言,萧乾不如金克木耐读,与金克木年龄相仿的钱钟书水平也不如金克木,可惜世人不知。有时,我也读科普著作,如意大利物理学家卡洛·罗韦利的《现实不似你所见》《时间的秩序》,我都读了。以上,大约可见我读书的兴趣,读者有兴趣也可以试着翻一翻。
胡晓宜:看到你的一个同学在给《待春风》写的短评中说,你是一个在愤世嫉俗和融入世俗之间能找到平衡点的人,认识你多年,我也有同感,觉得你既内敛又张扬。你如何看待自己的性情,以及它与你的创作之间的关系?
赵鲲:这是我一位大学同学对我的评语,我觉得说得挺到位。他说的应该是中年时期的我。说得通俗一点,大约就是对世事有很多批判和不满,但可以驾驭这种不平之气,不会被这种情绪吞噬,一面保持批判性,一面积极应对世事,甚至在世俗中找到自己的自由空间。这种状态,是随着岁月的流逝到达的。“愤世嫉俗”这个词对于现在的我,可能有点重了。准确说,是对不认同的世俗保持着批判和疏离,譬如,对于名利,我就一直比较疏远。别人对我的“内敛”印象,可能就与此有关,因为在热闹的名利场中,你们看不到我。我的张扬,不是高调,而是率性而行以及某种程度的自信给人留下的印象,这种态度在我身上其实也越来越隐蔽了。我的性情和诗文风格相当一致,忧患、抗争而又温柔。
胡晓宜:在学问方面,想达到怎样的高度?
赵鲲:我想达到“读破万卷,抛却万卷”的境界。
对话赵鲲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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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人物档案】
赵鲲,1977年生于甘肃平凉。文学博士。主要从事唐宋文学、古今文学通变及顾随文论等领域的研究。现为天水师范学院文学与文化传播学院副教授。曾在《中国图书评论》、《文艺争鸣》、《中华读书报》等报刊发表文章多篇。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一项。出版诗集《待春风》(长江文艺出版社,2016)、《未定之秋》(长江文艺出版社,2020)、散文集《素瓷静递》(长江文艺出版社,2017),学术著作《顾随<驼庵诗话>解评》(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,2021)《崆峒古代诗文选注》(崇文书局,2020)。
□新天水·天水日报记者 胡晓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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