枕 磨 堂 记
天水日报
2023年02月06日
叶梓
我跟平利相识于何时,忘了。只记得有一年,我和老丁去崇信拜会朋友,取道静宁,想拉上诗人李满强作陪。结果,上车时多了一个面相憨厚的人,李满强介绍说,这是静宁的大画家,李平利。于是我们一道去了崇信,在一个精致的窑洞里吃柴火鸡、喝酒。有了酒局打底,我和平利很快就熟络起来,时不时微信聊几句,春天时我也寄他一盒碧螺春,冬天了再寄他一饼福鼎白茶。君子之交大抵如此。偶尔,他也会赠我几幅小品。我是门外汉,不通雅玩,就视若珍宝地收藏起来。
后来,偶然知道平利在静宁县城的西郊,有一处老先人留下来的院子,打造得很风雅,既是工作之余的画画之地,也是静宁小县文人雅士们的聚首之地,关键是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名字:枕磨堂。一个名闻陇上的大画家,总该取一个雅致的名字,他怎么选了一个如此朴素的名字呢。后来我读到了他的一段释意文字:“祖上三代石匠,以打磨为生,祖父石艺高超,与人为善,深得乡邻敬重,倾其毕生所攒,置一小院,我辈得以延居至今。祖父西去,已通廿载,唯留所凿石磨一方,余不以老磨为赘物,抬至书房,当作茶台,因号‘枕磨堂’,以示不忘祖也。”
石磨,是旧时西北人家的家当之一,如同农具,几乎家家都有,因为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。而我对石磨更有感情,这和我的出生经历有关。我是大年初一出生的,腊月三十的下午,正在推磨的母亲突然肚子疼了起来,于是上炕歇息。第二天早晨——也就是大年初一的早晨,母亲生下了我。因我的出生跟石磨有层关系,所以一直想看看平利的枕磨堂。当然,另一个原因是,人都有一个小院的梦想。2022年深秋,应宝全兄之邀,去静宁参加一个归雁工程的采风活动。晚上得闲,就约了平利,一起吃了当地的苫碗子,就去了枕磨堂。
秋夜里的枕磨堂,影影绰绰,静若初子。一进院子,我恍如重回故园,有一种别样的亲切。平利指着一畦一畦的蔬菜说,这是西红柿、辣椒,那是茄子。而我在夜色里是分不清的,但大概的意思也听懂了,是赋闲的家父在打理枕磨堂日常卫生之余,在院子里种了不少菜,一家人的一日三餐,也就够了。如果说这院落跟西北的众多院落并无二致的话,那名曰枕磨堂的主屋,自然就是精粹所在。
进屋,迎面高悬的三个大字“枕磨堂”,系画家吕三所题。吕三是一个很有才情的川渝画家,他的画作我曾翻过一二,甚是喜欢,谁料他竟与平利如此交好。正中间的山水画系平利所做,画中山色青翠,能看出他是在画一段有关自己的童年记忆,而且,左上角的题款里有句“菜甲抽青自灌畦”,与小院的腔调很吻合。画两侧悬里外两联,里联曰:光前须种书中粟,裕后还耕心上田。外联曰:一枕春秋念祖荫,双磨乾坤开德泽。
此联作得真好。尤为一提的是,在“一枕春秋念祖荫”上平利还题了小款:曾祖父自禄公云,自威戎李河始迁县城。祖父玉春公打磨为业,开万世基业至今,已逾五代也。威戎是静宁的一个小镇,葫芦河环绕而过——平利的祖上就是从威戎迁徙而来的,因何而迁,未做说明。就这么寥寥数句,却满怀孝悌,既清楚交代了先祖的迁移历史,亦用“基业”一词真诚表达了对祖上的无限感恩。
其实,这是后世的教养,亦是绵绵不绝的家风。
主房右侧,设一画案,是日课之所。左侧,置一茶几、一沙发,沙发背靠的是一排到顶的书架。我粗粗扫了一眼,有《史记》《资治通鉴》,也有《道德经》,还有《陶渊明集笺注》《随园诗话》。一个人的藏书,确实能提供和透露不少主人的文化趣味。这些书,也为我提供了平利画作底蕴深厚、文字功夫了得的答案。这些年见过一些画家,已然沦为画匠,只会画,题的款识读起来很是别扭,更别说通畅和文采了。我看过不少平利的画,款识往往文白夹杂,一眼就看出深得古典诗词的滋养,是个读过不少书的人。
平利心细,上山时还在酒馆略备几道凉菜。枕磨堂里藏有美酒,随便开了一瓶,就能一边喝酒一边闲聊了。交谈中,渐渐出现了去年的天气、苹果的收成、诗人轶事、平凉的经济增速,甚至还有俄乌战争的最新动态。平利养了一只猫,很是听话,一会跑到刘晋的腿上卖萌,一会跑到平利跟前撒娇,俨然一幅主人模样。
夜深了。
临下山时,我复观了平利收藏的两眼石磨。这石磨,要算镇宅之宝了。这样的老宅,真好。我的老家杨家岘也有一处父辈留下的院子,一直闲着,我也曾想,他年告养还乡,亦可做成枕磨堂的这般模样,看看闲书,种点蔬菜,晒晒暖阳,安享晚年。我甚至连书房的名字也想好了,就叫杨岘山房。书房里的对联,把南宋诗人陆游《题老学庵壁》里的颔联略做修改,就可以了:
万卷古今消永日,一窗暖阳送流年。
把陆游的“昏晓”改成“暖阳”,寓意人间温暖又值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