别 样 春 天
天水日报
2023年02月11日
□ 蒋殊
那天,等待一个活动开幕时,无聊中走进一门之隔的那个艺术书店。透过那扇大大的落地玻璃门清楚地看到,活动现场一切就绪,场面宏大,艺术氛围浓厚。就连每个宾客的椅背上,都分别插了一支含苞待放的百合。那香味甚至透过门缝,也跟着人流跑进这个书店幽幽地发散。正面大门外,一簇一簇的花儿迎风怒放,一群一群很艺术很文艺的男人女人相继前来。
花儿,笑脸,美丽,艺术,青春……到处都是赏心悦目,让人忍不住要大声赞美这个春天。
突然,迎面碰到他。
两秒钟不到,我急忙移开眼睛。因为,他是一位严重的烧伤患者。不是因为他与这个现场极不和谐,而是一直觉得,对于身体有残疾的人,最尊重他们的方式就是不去特意看他们。
甚至对于前面那不到两秒钟在他脸上的停留,也深感后悔。
怪自己看到他,怕自己在那一瞬间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惊异,伤害了他。
我像做错事一般,不再关注门外那片荡漾的花海,木木地向着一个角落走去,选了一个安静的空间坐下来,平静自己的内心。
没想到仅仅过了有一两分钟,对面传来一位男士的声音:这里有人吗?
我抬头,大吃一惊。这男士不是别人,正是刚才我刻意避过的烧伤患者。由于内心的不淡定,我的回答竟有些慌乱:没,没人。
答完,快速低下头,装作若无其事地翻看手里的杂志。
怎能看得进去!
余光发现,他两只手举在胸前,上下移动着做一些动作。我想,他在干吗?我努力不去管他。可总觉得他的动作不太对劲,莫非,是在拍照?拍我?他这样一个人,可以大着胆子主动与我讲话,可以若无其事坐在我对面,会不会,不仅仅是外表被烧伤呢?这样怀疑的时候,我猛然抬头,望向他。我相信那一刻我的眼神完全没有了方才的不安与善良。于是他突然把双手放下。这过程中,我看清了,他的两只手烧伤程度较脸部更加严重,已经全部变形向后深弯着。
眼神一下子竟收不回来,呆呆定了许久。
这样的两只手,注定是什么都不能做了。
不用说拍照,就连吃饭穿衣,也是不能够的。
那么刚才,他或许是哪里痒了,用两只手背在帮忙?
我一边骂自己多疑愚蠢,一边又迅速低头,一张脸阵阵发烫。
没想到他大方地问:你,也是来参加外面的活动吗?
我像得到赦免一般,抬头努力笑着回他:是的,是的。
其实很想与他聊聊,可不知为什么,总是不敢畅快地与他对话,只能那么被动地,问一句答一声。因为一说多了,就必然要多看他,而每多看他一秒,于我而言就是对他的不尊重。
生怕,伤害了他。
可是,我这样闪烁其词的态度,他会不会有顾虑?会不会觉得是我不愿意与他讲话?果然,他起身,但经过我身边时又停下来:这样的活动,真好!
“嗯,挺好!”这一次,我没有快速从他脸上移开目光。我甚至有些认真地看了他的脸,他的眼睛、鼻子都因烧伤而变形了,下巴也与脖子上部分肌肉粘连在一起,皮肤更是红红的,分布着一片一片的疤痕。与他说话的时候,我努力平静地微笑着,像面对一位朋友。
他笑了,边与我聊着,眼睛边在书架上看那些书。有时候,他会在某一本书上停留很久。可是,他的手,不可能把书从书架上取下来,更不可能去翻看里面任何一页的内容。
有好几次,我想开口问他:需要帮忙吗?
好几次,我又咽了回去。
我期待,他开口,请我帮忙。
可是他没有,就那样用眼睛一本书一本书扫过那些封面,从上到下,从左到右。
突然觉得,他一定是个热爱艺术的人,否则的话不可能专门跑到这样一个专业的场所来。或者,他烧伤前就是一位艺术家,与门外那些英俊潇洒的男人女人一样。他的双手,或许曾经创作过许多漂亮的作品?
这样想着的时候,我便大着胆子在背后观察起他的手来。他的两只胳膊垂在身体两侧,两只手清清楚楚地朝向我。
然而还是不能。看一眼,眼睛就要不自觉地逃开。我还是承受不了内心那种无以言说的疼痛。
旁边,有人在大声谈着生活,命运。他不受任何干扰,始终专注地扫视那些花花绿绿的书籍。
他穿戴整齐,于是我又想象他背后那个女人。这样自信而整齐的一个男人,身后一定有一个整洁善良的女人。她真好,我在心里说。
我相信,他刚刚烧伤的时候断不是这个样子,尤其是他好好的一双手突然失去了功能,这对一个人该是怎样的痛苦?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是什么样?他的两只手,当时正在做着什么?他挣扎了多久,才修炼到今天这般平静的地步?
这个男人,好高大。而我,之前的举动多么渺小。
我忘了,我的种种举动,其实是以尊重的名义回避。而有时候,刻意回避也是一种伤害。
在他强大的气场面前,我的心平静下来。
外面传来主持人要求嘉宾就位的声音。这一次,我主动起身,向他打招呼:开始了,我先出去。
他也急忙从书架上收回身来:我也出去看看。
坐在那里,心思却已经全然不在这个隆重而热烈的活动上。我环顾周围,却再也没有看到他那张模糊却极其清晰的脸。只在心里一遍一遍,想象着他曾经的花开季,想象他曾经拥有过的那些个明媚春天。
然而或许,我又错了。他的花季,依然在灿烂而夺目地绽放,并让我的这个春天更加别样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