返回 2023年08月18日

　　　　 □ 韩乾昌

　　一下雨，仿佛日子就被拉长了。
　　听一滴雨从莫名的高处跌下来，敲在屋檐上，打着青石板，湿在心底，把一抹悠悠的心事向一个遥远处洇开去，被遥远的时间稀释了。这种寂寥空旷带来的闲适，像一朵花儿开放的过程，让人觉得倘若不是在这样一个百无聊赖的日子里，听这样一场雨，简直是一种缺憾。
　　人生有些日子，是要拿来虚度的。
　　这样的思绪，最适合发生在一间老屋里。仿佛因为屋子的老，才让人安然把一些心事说出来。又因为雨的滴答声，让人的心思得到回应，便有引为知己的快慰。雨让人感到孤独。让人感到孤独，恰是雨的懂得。这懂得，让人觉得寂寥的人世，有了流连的希望。
　　因为这样一场雨，一些无意义的思绪，也变得有意义了，一些虚无也成了充实。
　　小时候，如果恰逢一场雨，而这天又是周末，可以不必听母亲急切的催促，也没有上课铃给人悠远的负担，老屋里昏黄的暖，像是生病时祖母摸在额头上的一只手。被窝也无由地亲切起来。被褥里的老棉花，因湿润的空气而散发久违的馨香，荞皮枕头给人宁静的踏实。这踏实与宁静，让人觉得耳朵不只是听觉器官，那里还有直达心灵的通道。墙角，粮仓里一窝老鼠正窃窃私语，重一点儿的呼吸都像是打扰。一只猫打着满足的呼噜，慵懒的样子让它拥有往日不可察觉的温柔，它的不务正业也就值得被宽宥了。
　　一只猫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，人何尝不是？
　　一场雨，仿佛重置了世界的秩序，让一切可亲、洁净、平和起来。
　　在一场雨里，一间屋子老去了。老去的屋子，带给人时间沉淀的信任。坐在老屋里，犹如捧起一卷旧年的古书，里面写满光阴流转的故事。
　　与太阳热情的喧闹不同，雨给人温润的静谧。而这静谧被一间老屋守住，便生出一份安宁。因为安宁，一些深埋的念头在心底滋生起来，让人觉得伟大并非永恒值得赞美，平凡有时实在是理所应当。我不再认为拥有雄心壮志是多么可贵的品质，平凡也许才是人生的本相。如果可以，我宁愿沉睡在这安宁中，耽惘在这平凡里。而这一切，都拜这场雨所赐。雨实在是平常不过，不会让人有感恩戴德的惶恐，就像老屋的无言。
　　就在我驰思遐想的时候，母亲已经把一些盆儿啊罐儿啊，放在屋檐下了。听雨滴敲打着这些盆盆罐罐，演绎出的节奏，是不属于人间的天籁之音。这让人觉得母亲简直就是个艺术家，她不用挖空心思去遣词造句，只用这几件简陋的物什，就可以创造出世间最耐听的诗乐。当我为这诗乐痴迷时，又觉得那些青瓦啊屋檐啊也了不起，那些盆盆罐罐更是不凡，因某种相通的灵性，他们一起创造出这杰作。
　　不甘在这伟大的创作面前只做个旁观者，我便披上外衣来到屋檐下。雨中的老屋，像久经世事的老人，岁月给它足够的智慧，这智慧便是它无言的沉默。我又开始慨叹时间的神奇。一些原本没有意义的事，因为时间，便有了意义。就像这雨中的老屋，倘若它还不够老，便不会听懂这雨中的诗乐，也不足以萌动我寂寥的情思。当我回顾起第一次关于人生的思考，并为这思考赋予一些意义，那一定是在这样的雨中，在这雨中的一间老屋里。
　　一块墙皮在一个雨点来临时剥落了，露出了墙泥下的麦衣。一窝燕子在雨来临前就酣睡了，留下空的屋檐。一只鞋安静地躺在地上，不去关心另一只鞋的去向。而我，却因为一场雨，动了写一封信的念头。突然，就觉得相对于太阳每天的升起，一场不期而遇的雨，才是必然。倘若不是这场雨，一片麦衣就没有出头之日，一双燕子就要孤老终身，一只鞋就不会具备思想，一个人就不会去思念另一个人。
　　雨，让人成为思想家。
　　就在我为这思想感到深邃时，一阵小风改变了一些雨的走向。一片树叶顺水流走；一只鸡朝向天空叫了一声；一个人打出一个长长的哈欠。因为小风，原本要从屋檐一头栽下去的雨，此刻却跳进了水盆里；因为一滴雨，一片叶子长了出翅膀；因为一缕雨丝的光亮，一只鸡成了诗人；因为一个人的哈欠，一窝老鼠发生了激烈的争吵。
　　刚才所以为的必然，现在却成了一个偶然。因为这偶然，注定改变了一些事物的命运。
　　在盆里的雨，最终喝进某个人的肚子里，长在某个人的身上，成为他血液与筋骨的一部分，造就他的一些脾性。而肚子里和身上的雨，因为人的缘故，沾染了烟火气，成为尘俗的一部分。当你细心追究起来，那些雨，来自某一朵云，而那朵云可能来自某个人一次深浅起伏的呼吸，或是来自另一个人的一次香汗淋漓。
　　一朵云，让一个妄想成为梦想。一场雨，让一些人和另一些人相濡以沫。
　　雨，让人成为哲学家。
　　一个人，因为一场雨，经由一场思考，便如度过了一个漫长的人生。而雨，静默无言，看世事轮回沧桑。
　　人对雨而言，只是过客。
　　注定的过客，却因为一间老屋，便有了在雨中淹留的凭借。便让我常想起老屋，想起老屋里的雨。
　　老屋的雨，还下着的吧？下在老屋上的雨，是否还是当年那场雨？
　　在那样一场雨里，梨花白了、桃花红了、柳枝绿了、杏子青了、燕子睡了、炊烟散了……
　　当我站在异乡的一朵云彩下时，我是多么怀念故乡的老屋，怀念那落在老屋上的一场雨啊。老屋里住过我的祖父、我的祖母、我的父亲、我的母亲以及嗷嗷待哺的我、牙牙学语的我，还有一些藏在深处的时光。如今，一把锁，把一些人和一些时光分隔两地。唯有这雨，带我于异乡和故乡间来回奔波游走。
　　这样的一场雨，让我的思绪一丝一缕、一点一滴，敲打屋檐，叩动心弦，洇湿心事，让旅人做着故人的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