返回 2024年02月18日

　　□ 薛红珍

　　春节的余温尚未散去，转眼又要离别。女儿今年大四，因为忙着毕业设计，要提前返校。四年之中，这样的来来往往我早已司空见惯。
　　大一大二，每到开学前，她总是急不可待收拾着自己的东西，意欲一脚踏出家门，回到学校。我常取笑她说：“这感觉像是要奔赴革命圣地延安”。她也会吟着陶翁的诗句回我：“久在樊笼里，复得返自然。”“隔山敲虎，反唇相讥”，这是我们母女俩假期时光的家常戏。你懂得，我明白，我们的相处总带着这样的小幽默。
　　临走的前一天，我收拾妥当准备去值班。她却隔着门说：“妈妈今天的午饭，我来做。”我好奇地问她：“你打算做什么？”她穿着睡衣推门而出，笑嘻嘻地说：“上马饺子，回家面，孤陋寡闻了啊。当然也是为自己饯行，让妈妈吃个现成的。”
　　我未置可否，心想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她，能做个什么。到了办公室，忙东忙西，时间过得飞快，一看已经快到下班时间，她也估摸着我快回家了，打来电话再三嘱咐不让买东西，回家就行了。
　　快步回家，换鞋的工夫，看到厨房雾气缭绕，隐约传来细密的切菜声，喊了一声她的小名，她探出半个头来应声，着实吓了我一跳。只见她戴着红色泳镜像个外星人，我不禁大声问：“你在干啥？”她回答我说：“新买的葱味太大，蜇得我眼睛疼，我就突发奇想戴上了泳镜，不妨碍干活、不伤眼睛，真是两全其美。”我忍俊不禁，笑说：“就你娃有这奇思妙想。”“马列主义要灵活应用”，她马上回敬我。
　　走进厨房时，她正躬着腰把一根根小葱码齐，像梳理头发一样把葱叶整好整顺，不紧不慢，一刀一刀切下去。锅里正烧着水，旁边香菇已去完蒂，整齐地摆放在盘子里，说是要焯水后再用冷水浸。鲜肉清洗干净后，她用吸水纸吸着多余的水分。看她有条不紊，没有一丝一毫慌乱，恍惚间，她仿佛成了这厨房的主角，而我更像个局外人。在厨房打转几十年，我早被磨成了一个娨妇，在最短的时间，做一顿可口的饭菜，常让我手脚并用，行色匆匆。食材在我眼里早已没有任何区分，经常是一阵乱剁，我太久没有曾享受过厨房里的慢时光了。
　　马未都有一本关于介绍中国瓷器的书，对于元青花突然的成熟与端稳，从花卉、虫鸟到刀马旦、人物故事的乍然显现，浑然天成，中间没有伏笔和过程的交代。这也属于青花瓷器研究中的一个未解之谜。如今，女儿在厨房里的一番操作，和元青花突然的成熟有点滴相似之处。对于她，答案是有的，女性对厨房和美食天生就有敏感性，加上时间的淬炼，便也成就了她。
　　“妈妈，老将出马，一个顶三，面还是你来和吧。”能被她邀请进一个新的局面，对我这个老兵来说是无上的光荣，于是便忙不迭地取出盆和面，加盐加水少碱，打鸡蛋。想要饺子皮柔软筋道，诀窍就是“一面三醒”，简单来说，和好的面要放进盆里用保鲜膜封住，隔十分钟揉一次，然后继续用保鲜膜封住，如此反复三次，面才算好。我不厌其烦地布道传经，她听得很是仔细。要是以前，她嘴里早就嚷嚷开了，“谁要像你一样，成天过家、单位、厨房三点一线的枯燥生活。”
　　说话间，她的馅料也全部入了盆，香菇丁，肉末，葱末，姜末，她依次放上蚝油、生抽、花椒粉、胡椒粉、盐、鸡精，我连忙递上花生油。女儿摆摆手说：“素馅凉油，荤馅热油。”她麻利地架起小铁锅倒上油，打火，一小会儿锅里便冒起青烟，热油浇在馅料上，香味开始在整个厨房弥漫开来。“我这热油好似灰姑娘里仙女的魔法棒，南瓜变马车，老鼠变白马，有再造和唤醒功能……”我为她的幽默开怀大笑。
　　擀饺子皮时，虽然她有些慢，但还是有模有样。我包她擀，合理搭配，不多时，圆滚滚的饺子已经放满托盘。蘸料她也准备好了，推陈出新，捣蒜，加豆豉、香油、醋、酱油、葱花、小米椒、热油淋过，香味四处扩散。之后，烧锅加水，美味近在咫尺。
　　洗完手，我舒服地靠在沙发上，像等朝臣来贺，阳光也赶来凑热闹。一个黄瓜凉盘，两盘热腾腾的饺子，一室的明亮将幸福妥妥送到舌尖。若较真说饺子有多香，显得俗气。但心里的万千感慨倒是真的，时光就这样让女儿长大，而她成长的辛酸却散作杯盘上俊秀典雅的釉色，让人移不开眼。
　　栽花点豆，我总以为自己会在路的那一头等她，没想到她以另一种方式和我会合。我问自己，我想要的女儿是什么样的呢？是在厨房静若处子地和食物对话，洗菜切菜，开火烧水，用简单的饭食治愈生活的奔波；还是步履匆匆，把自己禁锢在工作之中，无暇与家人共度亲情时光呢？我想，这都不是我所期望的。
　　她一边吃着饺子，一边轻轻地说：“女孩在没找到爱人之前，要把厨房当成自己的爱人。小时候，我特别反感做饭，可潜移默化中，我也想和你一样，善待每一道食材，珍惜与亲人一起的慢时光。”
　　人间烟火味，最抚凡人心。每种食物都有温度，每份佳肴都有故事，每道拿手菜都有记忆。如爱的轮回，八十岁的母亲，已近知天命的我，还有一眼青春的女儿，是谁来自山川河海，却囿于厨房和爱？厨房给人的爱，有形有状有颜有色有味，无论相隔多远，总会再次相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