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安花椒的前世今生
天水日报
2024年04月15日
□ 一石
甘肃人的饮食里,花椒的角色不像蜀地川菜里麻辣的特征那样出挑,因此黄土高原上以陇人的淳朴、善良和热情,混合了秦椒的花椒粉和七寸红的辣椒粉,端出一盆香辣可口,让人大快朵颐的天水麻辣粉。这原本沉默的滋味,在这个春天,却突然火爆全网,网友间的相互串联,让天下好食者的注意力聚焦在天水。一场美食的盛宴,随之温养起文化风潮的涌动。
迎来送往天下宾朋,这是多少年来天水少有的事情。引领这一热点浪潮的,何以是天水美食里并不特别起眼的天水麻辣烫?不仅天水两区五县的人摸不着头脑,大概因关注“天水麻辣烫”话题并亲自来品尝的人,也是带着好奇和疑惑的。
人终归会寻奇而往,随风而动。一份莫名的吸引力,聚合各方善意的力量,天水人突然发现,相同的秦陇方言,相似的陕甘美食,相近的同心文化,让秦陇大地宛如一家。渭水之滨的咏叹、情唤情深的守望、古往今来的情怀里,天水麻辣烫的热气,让彼此同乐同欢起来。
便是伏羲,怕也预测不到,天水饮食文化的酵母,会在天水麻辣烫这份热烈又神奇的滋味里被激活过来。天水麻辣烫的滋味,究竟如何?只有亲临天水品尝,才能给出属于自己的一份答案。
若时间错不开,也可以将天水麻辣烫、“东方雕塑艺术陈列馆”麦积山石窟、代表中国八千年历史源头的大地湾遗址、凸显伏羲文化本源地位的卦台山、存留诸葛亮和马谡一份传奇和遗恨的三国街亭,都留存一份,等他日有余暇,便动身前往苍茫辽阔的西北莽野,追寻关于天水麻辣烫的一份念想。
三月尽,四月来,正好到了“最美人间四月天,不负春光不负卿”的时候。黄土高坡上,花开烂漫,漫步在家乡草洼西山上,山桃谢了,杏花儿开,李子花灼灼盛开颜。满目花色,惹得梨花的花苞也鼓起来,正应了母亲常说的一句农谚——桃花儿开,杏花儿绽,气得梨花儿把脚绊。
天水麻辣烫中,有一味灵魂香味,源于遍产秦地的花椒,被称为秦椒。中国人都知,川菜麻辣的个性,源于蜀椒。那麻落在味觉上如独特的振动器,让人在品尝时,口舌间微微生成触电般的感觉,那份畅然快意的流动,如同在与川菜的灵魂对话。但红彤彤看似惊人的天水麻辣烫,初尝微香微辣,后味则是由舌尖麻香辣香一直捋到舌根的酣畅,这份来自陇上秦州的滋味,让一束束串成串的菜品在麻辣油中翻滚,其热烈、体贴和深情,留住味觉的记忆。然而其看似渺渺的魔力,又是从哪里来的?
已知花椒的文献记录,最早出现在《诗经·唐风·椒聊》一诗里:
椒聊之实,蕃衍盈升。彼其之子,硕大无朋。椒聊且,远条且。
椒聊之实,蕃衍盈匊。彼其之子,硕大且笃。椒聊且,远条且。
透过时光之眼的吟唱,我们能够看到秦椒在微距一样清晰的镜头里鲜活如新:花椒树上挂满了果实,那份繁盛,很快就能装满一升。它的果实,饱满硕大,与往年对照,真是无可比拟。红彤彤的花椒树啊,长长的枝条都被压弯了。
花椒树上挂满了果实,那份繁茂,很快就能盈手一掬。它的果实,饱满又笃实。红彤彤的花椒树啊,长长的枝条被压弯了腰。
《椒聊》多子多福的诗兴,到秦汉时,更得王室看重。汉朝皇后居住的宫殿,被称为椒房,长乐殿又叫椒房殿。《椒聊》同样也影响着民间,为规避瘟疫,还多了饮花椒酒的习俗。
人们在田野上辛勤劳作,立身天地间,因一瞬幽静的撞击,生发心灵的怅然,生活里的悲喜愁怨涌上心头,因此生成诗言的呼吸。这诗言,因刺激观念、和情绪而升华,被定为教化的经典,渐渐变为对生命秩序地激发和修正,化为日常生活趣味游戏的一景。一个文明的厚度,就这样,在不知不觉的累积中一次次破茧化形。
行走于紫红花椒累累的果实间,去采摘一升,双手捧起一掬,这劳作中自然简练满怀欣悦的动作,被先人们采撷赋形为诗,成了盛装一个文明灵魂的小小暗盒。在如此影响中国人情感生发和德性品行的诗行里,秦椒是多么质朴又虔诚的一个见证者。
《诗经·周颂·载芟》中载“有飶其香,邦家之光。有椒其馨,胡考之宁”,在祭天的盛大仪式上,献祭美味食物,是国家的荣耀。献祭椒香的美酒,祝福天下人福寿久长。
2500年前的花椒如此神奇,能增寿、能祈福、能辟邪、能制酒、能养生、能做男女约会的定情信物,更是审美抒怀的寄存之器。中国最早的辞书《尔雅》里,自然也有花椒的一席之地,解释为檓,大椒。文献中秦椒最早的名字见于西晋郭璞注《山海经·北山经》:“景山其草多秦椒。”此后,东汉《神龙本草经》纳秦椒的药性为中品,南北朝时的《名医别录》中记录当时秦椒的产地“秦椒生泰山山谷及秦岭上或琅琊,八月,九月采实”,这已经接近今天我们种植秦椒的地理范围。明朝《本草纲目》中的记录至为详细:“秦椒,花椒也。始产于秦,今处处可种,最易蕃衍。其叶对生,尖而有刺。四月生细花。五月结实,生青熟红,大于蜀椒,其目亦不及蜀椒目光黑也。”清康熙四十二年,陕西《韩城县续志》有“西北山椒,迤逦溪涧,各原野村墅俱树之,种不一,有大红袍……”描述的几乎就是今天秦陇大地上种植秦椒的情景。光绪十八年《凤县志》形象地记录秦椒形态:“金红花椒,肉厚有双耳,殊胜他产。”
2001年出版的《秦安县志》,没有花椒引种种植的单独记录,在经济作物种植一栏里,也没有将花椒和胡麻、油菜和葵花籽并列。可能20年前秦椒还不是秦安县主要的经济作物。但2013年秦安花椒的产量,却达6120吨,倒让我有些惊诧。适宜的土壤和生境,种植出品质优良的大红袍,并逐渐发展为规模种植,应该有一个漫长的过程。猜测,花椒在秦安的栽培种植,应该和秦岭一带种植花椒的历史同步,至于逐渐规模种植起来,可能在明清后期。
我在家中读书写作,虽背靠黄土丘陵的脉脉群山,却没有种植花椒、采摘花椒的经验。问邻居,他告诉我,每年入伏采摘秦安大红袍花椒正当时。采摘的一个月,头顶酷暑,在尖刺中间掐一丛丛红彤彤的大红袍,丰收的喜悦和劳碌的汗珠混在一起,有好收成,没有好价格,都是让每一个秦椒种植户心焦的事情。说到天水麻辣烫的火爆,说到天水花椒收购价格预期的涨幅,邻居的脸上浮起难掩的笑容。
多年前,我写《诗经里的植物》,写到《椒聊》里的花椒,诗兴的庄重和情感的澄澈,远要比这花椒的产地更吸引我。在2024年烂漫春光里,重新回想家乡被天水麻辣烫引动的一片椒香,这椒香神秘又漫漶,盘亘一股能吸引天下人味蕾的独特滋味,这秦椒的前世今生,又突然在眼前重现。
《诗经》不老,秦椒不老,天水麻辣烫的滋味,作为天水人的一份尽情尽意,其诗意的美好和现实的喧腾,便开始重叠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