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水 天水
天水日报
2024年05月20日
□ 常鹏飞
在渭河中游的河谷里,天水是独特的。阳历三四月,沿河的柳,褪去了冬日的僵硬,在蒙蒙的绿里舒展着筋骨。倘若这时,寻个夜晚,在河谷两侧的山顶看这座城,便会发现,天水的亮,是被四下的暗给托住的。这暗,虽不是深不可测,但终究是不亮的。城市的霓虹,这里也有,只是若没了暗的衬托,便也没了光影。
这座城虽有条河,可与小说里描写的,“蜿蜒出九十九道弯的黄河”是两回事。于是,也就没有畅谈人生情怀的男女主人公坐在山顶,侧耳倾听滚滚涛声的浪漫。
山,这儿有的是。
虽说,这里的口音与关中的口音相近,但距离西安城还是有些距离的。想当年,秦人的先祖,从放马滩一路向东,要走过多少曲折。不过,你若觉得这里荒芜,便错了。这里的山、这里的土、这里的雨,虽比不得江南,但倘若你走近它,并一路往西去,便能发现其妙处。
这里的一切,都不乏深厚的模样,可也不曾因这深厚就多出些张扬,就像这里的山河与四季。
山,是北方的山,算不上巍峨,是缓的。你若站在平地上,是可以平视的。土,是黄土,有雨水雕刻出的破碎沟壑,但算不上贫瘠,足以托起翠柏、苍松、芍药、牡丹等。
这里的雨,因着这里的山,而得了些好处。因是北方的山,便让南下的寒风褪去了些锐利;也因着是缓的,便不至于将北上的暖湿一股脑儿地拒之城外。于是,哪怕有寒风穿城而过,天水人却因着北处的山,而多了些指望和盼头。雨是好的,不管是清明后的日子,或是中秋将近的时节,南来的雨,总能细细绵绵在这儿下些个时日,滋润这北方的黄土。可雨,终归是从南到北一路赶来的,并不充沛。
因着这南来的水汽和立在两侧的山,这里便有了自己的路子,自己的讲究,自己的个性。相较深处于黄土高原的其他城市,这里是丰富的。可它的丰富,是黄土高原上的丰富,并不是江南的丰富。田野里,生长的是北方的作物。山地间,立着的是北方的草木。市场里,集散的是北方的果蔬。尽管年年都有南来的细雨,可天一旦冷下来,农户窗檐下的炕眼门还是往外冒着烟。但千万别因着这个,就急着给它安个“粗犷”的名字。它的讲究和细致大都在日常的餐桌上,在主妇的灶台间。
菜蔬的有限,总让主妇们在主食上费尽心思。发起的面团,擀成皮儿,包着雨后从山间采来的地软,配上切碎了的韭菜和胡萝卜,若是再有点肉臊子,那滋味儿妙不可言。刚蒸熟的包子,先咬个小口,再就着冒出的热气,灌勺拿油泼辣子拌的醋水,嘿,绝了!
初夏,天逐渐热了起来。趁着春末最后一茬浆水还没起白花儿,捞出里面的苦苣,淋点辣椒油,再撒点味精,亦是不可多得的美味。苦苣连着嫩根儿,送进嘴里,唇齿间便都是春日的鲜灵。这带着草香的酸,让人不禁打起激灵,但夏日的暑气却在这激灵里消解了。
暑气再多些,便可以做锅鲰了。儿时以为,锅鲰是土话,可家人告诉我,鲰就是小鱼的意思。可不,那漏勺里滴出的玉米面糊,到了冷水里,不就是小鱼嘛。锅鲰的浇头丰俭由人,只炝不熬的浆水也行,素臊子也成。单等着大太阳天儿,来一碗。在碗心处先来点蒜泥,再撒点盐和辣子,若是浇头是臊子,最后来点醋,醋还非得冲着有蒜泥和辣子的地方浇下去,像是山间的溪流,激荡跳跃着流下去。这么好的天气,与其坐在矮饭桌前,倒不如蹲在廊檐下,呼噜噜,喝上几碗。
等秋后的细雨过了,天气干爽起来,新磨的玉米面,搁进滚水里,烫成半透明的面团,再兑些白面,擀好,切成菱形的小片儿,配上新洋芋片,煮成稠稠的一锅,或是单吃单煮,都极香。但不管怎么个吃法,都得配上浆水,再加点儿炒的青椒韭菜,一大口下去,浆水的酸率先抢得风头,随后,唇齿间又有了新玉米面的香醇,还不等两个味道完全交织,沙绵的洋芋直让人眯起眼。
天水吃食是讲究的,但它的讲究并不是繁文缛节的章程,或是非得有个说法的较真,它的讲究甚至不是理直气壮的。它像是被南来的雨和脚下的地同时赋予了个性似的,它的细腻是粗犷中的一点秩序,它的含蓄是跳跃里的一个休止符。这里,离着顶天立地的八百里秦川已有相当的距离,西面萧瑟的戈壁也和它隔着重重山岭,它是南方暖湿北上的最后一次短暂触及,亦是黄土高原向南的一次有限延伸。想想两千年前,虽然洋芋、玉米、辣椒还都停留在美洲,可这里的山水、风雨、子民,是否也用他们的生活抚慰过,西来饱受长途风沙磨砺的驼队的心?抑或是,消解过预备西去淘金的年轻商人对前途的恐惧?这里的人、生活和它曾经缓慢沉淀下的一切,都隐隐地藏在这样的山里,等待着时间和岁月的雕刻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