槐 花 悟
天水日报
2024年05月27日
□ 吉晓武
编者按:
日前,天水上榜“美好焕新城市”,天水的美好也由此被放大。
渭河滋养的天水,自有一派山明水秀的风采。她的美,不仅在底蕴深厚的历史文化、在人杰地灵的独特气质、在雄奇壮丽的自然风光,更在一砖一瓦、一花一木之间。
本期特选发部分天水写作者笔下“花”样百出,争奇斗艳的花儿,借以一窥这座古城的小美好……
似乎一瞬间,整个村子的槐花一齐绽放了。
村前村后,凡是有槐树的地方,都让阳光饧软,让蜜蜂兴奋,让巷道里清澈的风酝酿着一层又一层荧光闪烁的蜜意。
村子的轮廓模糊起来,它含蓄地隐藏在一朵朵白云蒸腾的雾霭中,但又努力地往高处腾跃。这样银铃清脆的时节,村子的天空氤氲着酒韵,如涓涓流水的丝滑,如湿润的词语溢出甜美的旋律。
“槐林五月漾琼花,郁郁芬芳醉万家。春水碧波飘落处,浮香一路到天涯。”苏东坡站在宋朝的五月,让一串串挤挤挨挨的槐花,在宽袍大袖的洒脱里,肆无忌惮地张扬出自己洁白而又野性的魅力。那时候的东坡,一定有着孩童的目光,有着清浅的思绪,有着小路一样曲曲折折的想象。在这样拥挤的花束里,一个能日赋万言的才子反而显得笨拙。因为在我看来,这简单的四句诗,真的不如满树繁花浓烈激荡。甚至于,在花团锦簇,醇香悠然的至境里,这样的诗句有点渺小而飘浮,不知所致。
也许东坡也被那铺天盖地的洁白和一浪浪打来的香味托了起来,不由自主地起伏如潮,最后只能用想象的力量缓冲一下心乱眼迷的状态,用一两句被想象撞击的诗歌给繁密的槐花一个轻轻的交代。
那我呢?连这样的交代,也觉得非常艰难。
那郁郁芬芳的白色浪花,在绿涛间翻滚,仿佛撞击在前进道路的石头上,而这样的撞击让生命的旋律更加能直刺人心,带着金属的脆响,也带着时间悠长而又陌生的回旋。关键是,这样的汹涌澎湃,四溢着甜味的灿烂一笑,在此起彼伏之中,更加让我失去筛选语言的自觉。
我唯一能做到的,就是安静地站着,收起一脸的傻笑,放轻自己的脚步,细细目睹槐花在季节的舞台上恣情狂舞,倾听它们从皓齿之间流出来的冁然而笑的声音。
吉坪村是一个只有百十户人家的小村子,我大可不必虚构苏东坡“醉万家”的气势,我只需要沿着记忆的方向,就足够让我生命的翅膀飞出万里之遥的磅礴。
一大片一大片团簇在一起的槐花,不住地拉开意象的帷幕,让天空也相形见绌,让大地隐遁在绽放的意境里。
槐花的美丽不复杂,只需要一两个句子就可以描述出来。但它的美妙和词句无关,与童年却息息相关。
所以,当我一跃进吉坪村的槐花海洋,伴随着浓郁馨香而来的,是童年的回忆。
隔着时间的河流驻足而望,似乎几十年前的槐花比现在开得更加肆无忌惮,更加铺天盖地,更加锥心入骨。
我们的童年就被深深地陷进那冒着白沫的大海里。
三五成群的伙伴,在一棵一棵的槐树下昂首徘徊。我们最后选择比较低矮,而且槐花繁密的树,脱下鞋子,蹭蹭几下子就爬了上去,找一个树杈的地方,骑在上面,开始采摘一串串槐花。
能上树的自然都是胆大的。他们首先要做的是奖赏自己。将摘下来的槐花,用手一捋,揉进嘴里,满嘴的花香注释了他们那一刻的满足和幸福。
我只能是站在树下,昂首等待施舍的人。
当树上的伙伴将槐花撂下来时,我们树下等待的一群人,便如离弦之箭,大步去抢。个子大的不等槐花落地,一跳跃便来一个“仙人摘桃”。这个时候,往往就是第二次分配了。最先抢到槐花的人会在将一串花朵塞进自己嘴里之后,慷慨地将手里攥着的槐花分给眈眈以待的人。
能让我们随心所欲采摘的,都是长在阴沟阳屲上的树。这些树,无人看管,哪怕是我们将开满花朵的树股子折下来,也没有什么风险。
但我们在古五爷的院子后面摘花,就得随时准备撒腿就跑。虽然摘古五爷的槐花有风险,但我们根本拒绝不了那一束繁华摇曳着的诱惑,在他午睡或者出门的空档,仍然去攀条折荣。
古五爷去世好多年了,但我知道,在吉坪村槐花飘香的季节里,他的影子仍旧会沿着那一串洁白的铃铛,为一幕幕记忆的画面筑起一道简陋的荆棘之墙。
最惬意的事情,就是找一个无事而慵懒的周末,回到吉坪村。
远处的庙宇传来隐隐约约的钟磬声。那声音空灵,透亮,薄如蝉翼,但含有圆润饱满的力度。而我则坐在院子的躺椅上,读着一首白居易的《夏夜宿直》。
仍旧是槐花。仍旧让我在文字的漫长蜿蜒里,目睹了一路绚烂。沁人心脾的芬芳馥郁,如一幕幕纱帘,隐约可见的前路在朦胧之中延伸。或许依路而行的还是一条浸润着胭脂水粉的河流,马蹄和船桨在遥相呼应里自是情韵毕现,这样的时间之途上,因为有了槐花的陪伴,就多了一份心醉神迷的畅想。
这样的路途,不需要酒,只需一次邂逅。当唐朝的壮丽江山在一只画舫的背影里缓缓打开的时候,这样的邂逅就不是臆想。
就在如此的深邃里,岁月在这槐花的摇曳里打开了一条漫漫长路。我不过是一个晃荡着诗情画意的背影,在无尽的馨香里,或直挂孤帆,或骏马扬鞭。其实,我倒是希望有那么一头驴,和我清风相依,在浩浩荡荡的槐花里送别一段纯洁无瑕的时间。
那么,在这样的吉坪村,是不是可以挥毫畅书呢?
那是一定的。而且要用黑得发亮的墨汁,邀请出宋朝的杨万里,和他一起书写那首有关槐花的诗:独直南宫午独吟,祥云淡淡竹阴阴。小风慢落鹅黄雪,看到槐花一寸深。
五月,风从一本书上走来,那本书里,酝酿着一树槐花的时光梦境。
我静静地打开书,在吉坪村,在一棵槐树下。
我内心的河流,早已不见昨日盛开的浪花。
但我,呵护着自己那方寸的宁静,方寸的幽香。
在这个从云端的洁净里渗漏下的小小庭院,我目睹了槐花走过的漫漫旅途。它们浩大地行走在都邑城郭,行走在小桥流水,也行走在阡陌交通的炊烟里。它们在集聚为市的地方,为一个感性的季节捧出了家族的光芒和荣耀。
它们素洁的情怀,只需要一个过程就可以绽放透彻,在这里,它们告诉我什么叫删繁就简,什么叫铅华落尽。那是深刻的简洁,是简洁的朴素。
我把世界缩小为一座村庄:敞开心扉的槐树,迎进了阳光的味道,留住了蜜蜂的生命意义。我把自己缩小为一颗石头:抚摸过槐花的阳光一样抚摸我,徜徉在花丛中的蜜蜂一样光顾我。
我会在这样弥漫下去的醇香里,擦去自己的姓氏,忽略每一个结痂的疤痕,我忘记一切羞辱,把自己像一张旧床单一样彻底铺开。
槐花也和我一样,把村子里盘根错节的故事以最直接而简单的方式讲述出来,不需要想象填充,那种本来的面目如同一条简单的巷道。
此刻,深林隐藏的古寺,依然钟声悠扬。我闭上眼睛,那一树的槐花,如同无数的游鱼,带着纯洁的月色,划过轻灵而又深邃的钟声。
那个时候,我是什么?我却无法知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