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虚构的人》(节选)
天水日报
2024年08月07日

玄池气候湿润,植被茂盛,清山秀水间,有座形貌奇特的山。那座山离村子约有七八里地,当地人叫它川亭山,可外公叫它“千佛山”。半辈子,外公都在那座山上修补佛像。外公还给村里人看病、剪纸、画画,经常有人来找他写黑黑的弯弯扭扭的大字。外公会得实在太多了,唯独一样,外公不会犁地。夏山感觉外公最爱的是修补佛像,因为外公去一趟山里,回来时神情会大为不同,就像被哄高兴了的孩子。外公不抽烟,也不会种庄稼,这些事由外婆干,外婆用一支老长的烟锅子抽她自己种的烟叶。
“今天菩萨又帮我了,刚才,我赶着牛过去,发现那块地已经耕过了,我记得昨天明明才耕了半块嘛,夏山,你说奇不奇怪,那块地,是谁帮咱们耕的?”
外婆让夏山去草窝里捡鸡蛋,夏山捡到整整一篮子。外婆哇了一声,又叫她的菩萨,“我总共才三只母鸡,一天哪能下这么多蛋,除非是那群公鸡也开始下蛋了,不然,就是菩萨专意送给我的”。
夏山站在门外的石头上,隐隐约约,就看见飘飘带带的菩萨降落在那座陡立的千佛山上朝着这边望。
有一天晚上,他们坐在院子里吃晚饭。屋外林子里的鸟鸣声听得分外清楚,泉水从门外的河沟里淙淙淌过。空气里有一种引人愉悦的气味,那不是饭菜的味道。夏山端着饭碗发怔:
仿佛真有人伸出长长的袖子制造了这一切。接连几天,他想把这种幻象讲出来,可是他无法描述,索性,他给急哑巴了,一张一张地画,也不知要画什么。
外公打算叫他妈妈接他去城里,外婆则让外公把他背到山上去,见见菩萨就好了。
那座千佛山上,有一千尊佛像,外公说,佛像们已经在那山上站了一千多年了。有一天,外公真的背着他上了山。外公每天走路来回,背着夏山也是健步如飞。沿途,苍山连绵,林木繁盛,雾气腾腾,外公边走边停下来采草药。夏山站在一边,高高的草丛间跳出一个小小的人来冲夏山招手,夏山揪住外公的衣裳,只是说不出话来。外公把一些夏山叫不出名堂的草啊花啊地装进一只布袋里,背了夏山继续赶路。夏山忍不住回头,那个小人儿冲他笑眯眯地摆手。玄池看不见了。
那座千佛山高达两百米,本身就是一尊巨大的佛身,从地面上直立而起,而他的身体里又藏着诸多尊佛身。从佛身脚下往上行,爬上悬空架立的空中栈道,外公背着夏山犹如在平地行走。外公从山崖左翼攀上去,在山顶休息一会,夏山喝了些水,他说不出,这个地方他曾经在梦里来过。
外公说,我们攀到这边来,为的是请求老人家,我们这就要去他家里打扰了,把你的名字说出来吧。夏山什么也不说。却有人替他说了出来:夏山来了。
夏山手指着外公的肩膀,眼睛瞪得老大:他……他……外公不解,朝后看去,只看到一片松林随风涌动。
从山崖左翼缓缓下行,站到了佛像的肩膀上,顺着石阶下到一层一层的崖阁间。盘旋而下,到了一个又深又长的洞窟前,外公把夏山放下来,跪在佛像前说:
“请求您,让这孩子开口说话吧。”
他们果然如外婆嘴里的菩萨,个个笑微微的很面善。夏山一直以为菩萨是女的,且只有一个,可这么多的佛像,大多是男人的相貌。他感觉那是些再熟悉不过的人,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。
夏山学着外婆的样子,闭眼专注地跟菩萨们说话。
夏山又看到那个小人儿,那其实是个少年,立于宽袍大袖之间,朝夏山慈眉善目地望过来。夏山。他的眼睛调皮地眨动两下,暗暗地冲他发笑,他的笑很温柔,像是他对夏山的苦恼很理解。夏山吃惊不已,他在纸上试图描画的正是面前这个少年的相貌。
从山上回来后,夏山老是一个人坐在门口的石头上出神地想事情。树林里不时会跑出来一只野兔,或是一头鹿,他不怕它们,它们也不怕他,陪伴他沉思或玩耍。
夏山记得那是一个夏日的黄昏,外婆从外面走进来,挡住了他面前的光线。
“小伙子,出来,你画了一整天了,去给你外公生炉子煮茶。”
外婆翻看他画的画:“得个专门的老师来教你了,你得画外面的世界,佛像们也不会乐意成天被你描来画去的,你得寻找自己将来要走的路。就像你妈妈,唉,至少,她的腿脚知道往山外走。”
他跑出院门去拿劈柴,看见一辆车子从山坡底下的公路上开上来,然后停在大门外的树荫下。
“我时常梦见外公背着我,爬上那些悬空架立的空中栈道。我一直记得那个少年的脸,他被我画了又画,一直是他陪伴着我。我一定跟他曾经约定过什么,我对自己很抱歉,什么也记不起来了,他经常在梦里想要提醒着我,一到关键时候,梦就醒了。他的笑很温柔,我经受的一切他都懂,有时候的梦里,他有一双你那样的似水双目。”
多年后,给她讲起这些事,麦伦说,他一直记得他到达玄池和离开玄池的情景。
那仿佛是,给他的生命一次再一次的特权。
现在,她踩着当年他跟外公的脚步,来到山脚下。风里不知谁遗漏下那样的忠告:
“光有冲动和顽强是不够的,生活,还包括了妥协和忘却。”
(摘自王晓燕长篇小说《虚构的人》)
王晓燕,写小说和散文。发表和出版长、中、短篇小说《虚构的人》《思帝乡》等约两百万字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。现居天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