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四重奏》(节选)
天水日报
2024年08月07日

柳如影就是活脱脱另一个江雁容。以三十年后柳如影的眼光来看,琼瑶对江雁容的这番外貌描写充满了程式化的学生腔,但是,在她十八岁的时候,在大家都拿她和江雁容说事的时候,一本《窗外》几乎被她翻烂。她无数次站在镜子前凝视着自己,一遍遍抚摸着脸颊,有些薄薄的骄傲,又有些薄薄的惆怅。
什么时候,薄薄的惆怅一点一点弥漫开来,变得越来越厚重,越来越庞大?是从父亲去世之后吗?
母亲去世的时候,柳如影才八岁,她还不能清楚地判断母亲的一去不返和自己有什么太大的联系,哭也哭了,哭累了,就抱着父亲的胳膊睡过去了。父亲去世的时候,十八岁的柳如影知道,自己的天塌了。
父亲是国棉六厂的工会主席,吹拉弹唱写文章,样样拿手,是厂里的才子,也因此,柳如影同学们的名字都是什么红梅啊,卫东啊之类,独独她,拜父亲所赐,给了这么一个小资的名字,也让琼瑶热起来的时候,大家纷纷羡慕她地地道道的琼瑶味。琼瑶不能当饭吃,给她一个饭碗的,是国棉六厂。
读到高二下学期的柳如影,顶替父亲进了国棉六厂。
市区东郊的国棉六厂曾是全省的纺织工业重地,被称为本市的小香港。从20世纪50年代纺织业在中国蓬勃兴起,到80年代初期国棉六厂达到鼎盛高峰,成为全省出口创汇的第一大厂。横跨大半个东郊的厂区内公园、商场、学校、医院、电影院一应俱全。当时市区很少见到楼房,国棉六厂已经是高楼林立。每天上下班时间,汹涌的自行车流吞吞吐吐,成山成海的人潮进进出出。能进入国棉六厂工作,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。
柳如影并不高兴。
她的学习成绩一向很好,她的奋斗目标就是上大学,这也是父亲在世时一再给她描绘过的蓝图。可是,父亲突然就没了。这时候,柳如影才发现,在这个世界上,和她有关系的人竟然找不出第二个了。当她从失去父亲的迷乱中清醒,当她渐渐止住抽泣,当她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茫然不知所措,挣钱养活自己就成了她唯一清晰的目标。
柳如影成了一名挡车工。每天,她穿着白围裙,戴着白帽子,在织布机前来回穿梭。半自动的织布机,一个人要操作四台,一个班下来,相当于步行几十里路。特别是夜班,每到后半夜,柳如影站着都能睡着。
这样的劳动强度,对于十八岁的柳如影来说不堪重负,她瘦瘦的身子更见单薄,她的话越来越少。安安静静的女孩子,在满厂叽叽喳喳满口家长里短的大姐大嫂堆里,实在显眼。
她的显眼,在女人那里招来的是鄙夷和不屑,在小伙子们的眼里,柳如影是当之无愧的厂花。
黑暗中的柳如影挣扎着坐起来,把被子卷成一团,填充在后腰和床头之间的空隙里,疼痛似乎略微减退了些,她呆望着对面的墙壁,黑暗笼罩中,所谓墙壁,也不过是她大脑中固有的认知,此时此刻,她的面前一片混沌。在这混沌中,他的脸清清楚楚浮现出来,柳如影甚至看到了他眼里满满的痛楚和关切。是的,就是这双眼睛,就是这双眼睛里的痛楚和关切,让柳如影死心塌地嫁给了他。
痛楚和关切突如其来。
是一个月夜。九月的夜,风已经有些凉意,月色却是最最清朗的,就在这清朗里,他拥抱了柳如影,在他的拥抱里,柳如影放声大哭。
他怀中的气息温暖极了,让柳如影嗅到了父亲的气息,不,父亲的气息是温暖而厚重的,还有淡淡的烟草味,他的气息是温暖而清新的,有着年轻男人干净明亮的感觉,还有,热烈的心跳。
一瞬间,柳如影突然就流下了眼泪。他轻抚着她的后背,他个子很高,他的下巴刚好抵在柳如影的头发上,他轻轻摩挲着,柳如影能隐隐感觉到他下巴上胡须的硬度,柳如影强忍着的哽咽突然就变成了嚎啕。
当柳如影止住哭声,抬起头来,月光下,一双满含痛楚和关切的眼睛。
不管夜里如何痛苦难当,每天早上九点,柳如影准时出摊。
和平街商业区是本市最古老的街市。它全长不过两千多米,却是本市第一街,也是外地人的必游之地,好比北京的王府井,成都的春熙路,上海的城隍庙,这条自建市以来就长盛不衰的商业街,铺子多,年份老,名号大,街道宽,气派足。这里汇聚着戏院、书店、餐馆、茶楼、影楼、服装店、菜市场、裁缝铺,林林总总几百家。其间有各类摊点,旧书摊、古玩摊、杂货摊、水果摊、小吃摊等等琳琅满目。春夏秋冬,从早到晚,人头攒动,熙熙攘攘。经过上百年的时光流转,这里的一切都被打磨得严丝合缝,一派和谐。
和所有的商业街一样,两千多米的主街道之外,东西南北星罗棋布的,是各个方向辐射分支出来的小巷道,像蜘蛛网一样,小巷密密麻麻遍布街区,数不清到底有多少。那些做小本买卖的,如同夏夜里的满天星斗,撒满了长长短短、深深浅浅的小巷。柳如影就是其中的一颗小星星。
(摘自李晓东中篇小说《四重奏》)
李晓东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二级文学创作,秦州区文联创研部部长,现为天水市作协副主席,秦州区作协主席。著有《雪落秦州》《花事·人事》等长篇小说及散文集多部,曾获黄河文学奖等多种奖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