茶 摊
天水日报
2024年08月19日
□ 闫锁田
那是设在山脚下的一个茶摊。茶摊的位置很特别,四面山上皆是蛛网似的弯弯山道,那时候没有通车,大凡老家人进县城赶集、到粮站领供应粮、去外地或从外地回家都一律步行,一到这里必须喝一壶热茶,歇歇腿脚,然后再上山,茶摊也便成了那个年代家乡父老途经的一个“加水站”。
茶摊不知究竟始于何年,四季不歇,设置并不讲究,只是路边搭了个简易凉棚,尚可遮风挡雨,棚下摆一张长方形油漆旧木桌,几只结满茶垢的青花茶杯翻扣在桌上,四周放上低矮的长条凳,泥制的小火炉上可以同时放几只铁皮茶壶。摊主是一位弯腰驼背、细脚伶仃的老太太,对待来往客人并不十分热情,又不失客套礼仪,来了就招呼客人坐下先点茶,这里的茶按角币论壶,一角钱一壶,两角钱的茶就能让一个壮汉喝得酣畅淋漓。
岁月如梭,心情如水,这茶摊在僻静的山脚下给予人们一种单调而醇厚的爱,仿佛一只偌大的水瓢给养四乡人。茶选好了,老太太就拉动风箱开始煮茶,炉子里便飘散出煤炭燃烧的焦味,茶香和着煤炭的焦味弥漫在茶摊的空间里,这独特风味的茶水吊足了人的胃口,总让人觉得她在茶壶里煮熬清澈灵性的情感,让清淡如水的日子泛起微微波澜,这种根植于穷乡僻壤的乡愁,如同一张永不褪色的老照片挂在我的记忆之中。
茶摊的繁盛一般在下午。进城的、回家的都会在下午折返,如遇夏天,太阳正毒,上山的人大都会赶到茶摊乘乘凉、解解渴、歇歇脚,所以喝茶的人太多便要排队,于是客人先要打个招呼:“熬一壶茶。”老太太也总是问一句:“你拿茶叶没有?”客人拿茶叶就下客人的茶,没有拿茶,老太太就抓一撮自己备好的茶放进茶壶,然后倒满水放到火炉上煮。客不论远近,茶不分等级,水是井水,茶是青茶,水有水钱,茶有茶价,等茶壶上突突冒出热气的时候,一壶热茶便送到桌上,倒进杯子的酽茶,一股醇香扑面而来,客人大多啃着干馍,一口馍就一口茶。喝茶的时间便是歇乏聊天的时间,大家从四面山头而来,便聊聊天时、议议粮价、拉拉家常、扯扯乡间的奇闻怪事,老太太听着,有时应和两句,有时一言不发。等一壶茶喝完了,客人们长途跋涉的乏气散尽,一壶有形的茶仿佛汇聚成无形的劲气,便挑起百十斤的担子向弯弯山道上爬去,人借茶力,茶助人成,一口气就能爬上山去。世间品茶人诸多,茶道甚深,大凡品茶都要看看色泽,品品味道,然而在这个茶摊上却没有人对老太太的茶叶评头论足,也没多少人坐几个时辰在这里消遣,大家都是来去匆匆,临走时有钱便付给老太太几角,没钱了就下次再给,在客人心里,老太太的温情和宽厚仁慈,如茶的韵味绵长而细腻,弥久不散。
起初,我不知道老太太的茶摊为何一直这么红火,路边可开茶摊的人家很多为什么没有人抢她的生意,后来终于从老太太的经历中找到了答案。那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一个炎炎烈日的下午,一股国民党残兵从这里逃窜,老太太在他们逼着要茶喝的时候,把仅有的半桶水掀翻在地,她知道这帮人钻进石峡就等于钻进了口袋,再断了水就等于断其咽喉,他们也就死定了,结果正如她所料,那帮人最终被解放军消灭。尽管她的反抗行为遭到了那帮人的残酷迫害,但这一行为在她的生命中写下了最生动、最闪亮的一笔。于是我才知道,这小小茶摊有其独特的生命背景、生存状态及其所饱含的精神光彩,真正感动我的,是老太太血液中流淌的爱国情怀与人生境界。
随着交通状况的改变,茶摊如今已成为遗迹,但每次回家总看到凉棚还在,在那烟熏火燎的痕迹中总会浮现出老太太的形象,她如一把遮挡风雨和烈日的伞,永远撑在家乡人的记忆之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