A+
A-
微信 朋友圈 微博

01版:日报一版

02版:日报二版

03版:日报三版

04版:日版四版

返回 2024年08月26日

玉 米

天水日报      2024年08月26日     
  □ 韩乾昌

  金秋时节,往那黄土高原上走一遭,满眼红缨金盔绿甲的阵仗,在那沟沟坎坎、梁梁峁峁候着。风过处,猎猎有声,仿若刀枪剑戟摩挲,自有一种肃杀。若你被眼前阵仗威吓不前,那才是上当。且不管它,自顾趋前,原来是玉米!
  滋溜!一只野兔被你的呼喊惊了,后腿踢着屁股跳向远方,空余一溜烟尘的怅惘。这时节,你且要见识那玉米将如何的妩媚了。
  经过几个月发育生长,乡野村姑改换了她的模样,出脱成半老徐娘,身子被一种生命的活力膨胀,那怀中婴儿庶几呼之欲出。这时,你睃睨不止,每个都忍不住想要亲一口,而终于瞅定最胖的那一个,剥去葱衫水袖,禁不住去掐,嘚啵,那才叫一个鲜嫩多汁!你忽然惜可起来,抚住自己的臂膀,为刚才那一下的疼而皱了眉。那婴儿却向你笑笑,那被你冒犯的婴儿母亲玉米秆,也要原谅你的鲁莽了。因着这宽宏的心胸蓄养出的一种野性的温柔,让你想到玉米的前世今生。
  玉米具备这样一种奔放率真,实在与她的出身相关。那还是五百年前的大明,随哥伦布的船舱,经由欧非亚一路辗转,终于到达这一方水土。谁料这多少有点凑巧的际会,却成就了一段好姻缘,带着美洲土著天真灿烈气质的玉米,正合了黄土高原的秉性,被这里敦厚质朴的人们一眼相中,从此由新鲜到亲密,开始漫长而热烈的相伴相处。玉米的到来,非但有助于解决这里人们的温饱,又催生出与玉米相关的、诸多颇具黄土风情的美食。这实在是远隔重洋的两大洲之间美妙的缘分。
  想到美食,你收回思绪,任由目光转向莽原上那一株株玉米,进而幻想起一场不日之后的盛宴:那时,一笸箩煮玉米就那么热腾腾上了炕头,一家人围上去,吸溜有声,连啃带嚼,铿铿兮而锵锵然。呀!简直有违农人的傲娇。但谁让你是急性子,你按捺不住,你不管不顾眼前究竟是谁家的玉米地,你的热切无妨你急中生智,即刻便捂了肚皮提了裤腰向玉米地深处做奔突状——
  入了玉米地,塬上的风向你摇头,那只远处的野兔竖了耳朵,窥觑你这不可告人的目的——
  随之一切陷入沉寂,配合着你的撒野。
  出来时,顾不得脸皮被玉米叶儿划出酥酥痒痒的一杠一道,腰身已肥出一拃,带着侥幸进而奋然、而张皇,心却谋定某处一堆柴草——
  那柴草业已燃起,燎了你那怀中之物,哔哔剥剥,于袅袅香气中,你的馋虫将要怎样蠢蠢欲动了……
  这自然是游子的想象。想象亦足可慰藉近乡的情怯。于是,你且放慢脚步,像抚摸纯真岁月里一段恋情一样,把思绪向一株玉米的长成散漫而去。
  玉米,无非带了乡野女子的憨厚,不拘薄地肥地、沟沟坎坎,撒了下去,或壅几锹粪土灰土,或实在连那粪土灰土也懒得铲来,也无妨,你忙你的,不过几场风又几场雨后,她就出世了。不为引起任何人注意,她扒开头顶一个土坷垃,向寥廓天地抛个顽皮的媚眼儿。谁也不在乎她的到来,鸟儿唱她们的,羊儿啃他们的,就是经过地头的老汉,不过咳嗽两声,又背搭着手走了。
  玉米不因人的忽视而自怜自伤,今儿抽出一片叶子,明儿又抽出一片叶子,转眼成了穿绿裙的小姑娘,不时来一场她自己的舞蹈。那时,人们或在屋里歇缓着,或在场院上拉家常。人们说的是今年麦子的薄厚,论的是镇上油盐的贵贱,又或是园子里哪棵树该放倒了,圈里的叫驴几口牙了。人们论这说那、东计划西观敁,全不把玉米包含在内。麦子粜了换钱,油盐是每日的调和,放倒一棵树能盖房,叫驴牙口大了能驮粮食,至于玉米么……
  谁能记起那粗粗野野的蛮妞儿!
  玉米就这样在人们的轻视里长大了。长大的玉米藏了自己的心事,也藏了一些人的心事。玉米的心事是感到一种孕育的使命带给她的希望,怀中那娇嫩的婴儿给她初为人母的娇羞;而人的心事么,却更有一种不为人道的地方。
  人来了,结伴而来。那是私恋着的一对男女,借着这天然的屏障,吐露一些幽微的情感。为人圆梦的玉米仍然缄默着;缄默的玉米让人觉出她们具备一种圣人般的慈柔,乃至离去的人儿还要不住回头张望。这黄土高原,向来是鸟儿兔儿、猫儿狗儿们的欢场,却偏把一些让人想要密封的心事暴露于洪荒苍茫之上。于是盼呀盼呀,盼着玉米似这般高,一对对青年,便像他们分离时的不舍一样,携了将失却的魂魄来了……
  待旁人知晓,一切都熟了。
  可不是,塬上玉米已然熟透。人们才记起玉米,才打了玉米的主意,才吆喝起他们的牲口,背了他们的背篼。当人们在玉米地挥汗如雨时,更早前一些风雨留下的痕迹已荡然无存,眼前便唯有被冷落又被拾起的一份热闹。
  掰回来的玉米,晒在屋顶晾在场院、吊在房檐下、挂在木架上,准备着领受一场人间烟火。而至于孕育了玉米的母亲,那一秆秆曾浑圆膨胀的身体,此刻孤苦伶仃站在荒废的原野上。娩出婴儿的苞衣,干瘪的垂堕着。活泼泼的野丫头,终于仿若人世的老祖母,留待残年将尽,安于接纳作为饲料抑或柴火的命运。
  玉米晾干了,搓到笸箩里,被钢磨抑或石磨碾了推了,做成馓饭、搅团、片片、丁丁,乃至焪焪、干炕、发糕,于人的磋磨及水火洗礼下,变着花样儿地讨人喜欢,给人身心实惬。但就如母亲之于一家的默默付出,让家人得了天大恩惠,却终究上不得台面。你看看,但凡家里来了体面的亲朋好友,那被另眼看待的定是白面。无论臊子面还是白馒头,都被红漆嵌金的盘子端了,被俊秀灵巧的媳妇儿捧了,让炕上桌边的客人眉开眼笑。而玉米面,此时却像羞怯的母亲,悄悄躲在门背后。
  便是自家人,玉米面也常不被欢迎。孩子们见了玉米面饭食就皱眉,而大人仍然要把一碗玉米面饭吃得热汗涔涔,因为知道那是一家人一年最重要的口粮。当然也有例外。就是玉米面做成馓饭的时候,那时配了大缸里的酸菜麻菜,才把一碗饭吃出热热火火的人间情味,于那时,人们才感念一点玉米面的好处。而更加认识到玉米面的可贵,那还是若干年以后的事了。
  后来不单小麦连年高产丰收,就是玉米也登了大雅之堂,用上了地膜化肥。玉米因此更加高产,却也更加退居二线,渐成彻底的副食。直到人们进了城,把那山珍海味都吃腻了,终于又惦记起家乡的老玉米了。
  于是,就如离了故土才有故乡,离开母亲才知道有母亲的好处,再想起玉米时,多少游子便有了像文章开头那一场幻梦。
  想来那时真真将玉米辜负了。她们是于山野中自生自长的农家女子。曾几时,她们的命运便是散养于天地中,而又于某时待价而沽。多少父母眼中,玉米像终将出嫁的女儿,在家不过一时,终究还是别家人。
  但这别家人却埋头干着自家的活,吃着自家粗茶淡饭,纵上不得台面亦无暇埋怨上天的不公。她们长养着,待某天在媒人的掐指一算下派定命运。而嫁为人妇后,仍然安于一种劳苦清寂的生活,用双手把一颗一颗玉米的种撒下去,以期收获,于这期待中把一茬茬光阴打发了,直到子女们一个一个成人,又亲手送他们去往广阔天地。当原野上再次出现一片片在风中摇落的玉米秆时,那干瘪垂堕身躯之上便有一双眺望的泪眼。
  那时,又一茬荒蛮一世的玉米老了。
  而那被眺望的人儿,终将于某个梦回的午夜,看见那片玉米地,发觉那离落一地的落寞与忧伤,终于再次回想玉米曾给予的恩养,于是等不得天亮,就做了一顿玉米饭,常常是一锅馓饭。
  一锅馓饭下肚,清甜软糯的滋味那么醇厚悠长,悠长,悠长到要用尽一生的气力去回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