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陇月向人圆

天水日报      2024年09月23日     
  □ 薛俱增

  陇头望月,最具古风,最富诗意,最见襟怀。
  陇头月,和陇头云、陇头流水一样,无疑是陇原大地特有的地理标志,无疑是天下独绝的“甘味”文学意象。
  今人不见古时月,今月曾经照古人。一枚陇头月,在云水苍茫的历史长河里,不管阴晴圆缺,一定默默“照看”过每一位曾经跋涉在关山陇水间的“行人”。
  关山,即陇山,又名陇坂、陇坻,是丝绸之路从关中西进陇右必须翻越的第一条山脉。从张骞凿空西域以来,“迁客骚人,多会于此”,留下了无数荡气回肠的诗篇。“初唐四杰”之王勃、卢照邻,“边塞双雄”之岑参、高适,都曾翻过陇山,涉过陇水,写过陇头诗。祖籍天水的“诗仙”李白,不仅在《猛虎行》中说到“肠断非关陇头水,泪下不为雍门琴”,而且绘制了一幅甘肃版的《关山月》:“明月出天山(指祁连山),苍茫云海间。长风几万里,吹度玉门关……”曾经出使塞上的“诗佛”王维,不仅抓拍到“大漠孤烟直,长河落日圆”的陇上壮景,更是亲自谱写了一曲“陇头明月迥临关,陇上行人夜吹笛”的《陇头吟》……
  在这场绵延千年的以“关山月”为背景,以“陇头吟”为主题的大型歌咏活动中,又怎么能少得了杜甫呢?
  “满目悲生事,因人作远游。迟回度陇怯,浩荡及关愁……”公元759年,关山终于传来了“诗圣”杜甫的“上场诗”!
  立秋已过,暑热渐退,弃了官的杜甫携家带口,从华州西行,向着秦州进发。
  前路不明,一切都是未知。身心俱疲的杜甫艰难跋涉在关陇古道上,一颗心总是怯生生、空落落的。“水落鱼龙夜,山空鸟鼠秋”,既不见月亮,也不见亮色。直到莽莽万重山中一座孤城映入眼帘,杜甫的眼里才有了光。“无风云出塞,不夜月临关”,秦州城的月出竟然那么早,这是个好兆头!人生本就是一关又一关担风袖月的远游,只要有月亮在,这路程就不至于黑暗到底。老杜多么希望秦州是此次远行的最后一关,一家人能很快安顿下来。
  在秦州,杜甫登山临水,四处踏勘,足迹遍及南北两山。在北山隗嚣宫,诗人再次看到了月光:“月明垂叶露,云逐渡溪风”。乱云不停地袭扰着月亮的脸,却被同样的夜风吹散;草叶上繁星般滴垂的露珠,不停地捕捉着秋月的清辉。月明,叶露,流云,溪风,一切都是变动不居的,一切都是难以把握的;但毕竟有光亮,毕竟有变化,有光亮有变化就会给人安慰和希望。
  转眼已是白露,天水古城的月色,温柔得让人欢喜,美得让人忧伤。
  举头望,明月在天;低头看,明月在水。天,注视着水中月;水,凝望着天上月。月与天与水,不分彼此,浑然一体;此时的人呢,就想乘风归去,做一枚表里俱澄澈的月亮。
  在这样一个月光如水水如天的夜晚,年已48岁的杜甫,伫立怅望着天水的明月,回想着“蒹葭苍苍,白露为霜”的诗句,不禁黯然涕下。这些诞生于天水之间的《诗经·秦风》,同样美得让人忧伤。忽然,夜空中传来一声大雁的哀鸣。诗人想到自己有家不能归,有弟皆分散,恰似茫茫天地间一只孤鸿,不禁喟然长叹:露从今夜白,月是故乡明!
  在秦州写的一百多首诗里,杜甫反复吟哦着月亮,显然他是喜欢这枚道是无情却有情的“陇头月”的。他一度热切期盼着能终老天水,不再萍踪无定,人生晚景也就如天晴月圆。
  杜甫一门心思寻置草堂,美好的愿景一步步抵近。在西枝村,他终于见到了谪居此地的赞公和尚。老友久别重逢,悲欣交集,“语乐寄夜永”,说不完的前尘后事。躺在赞公土室里,他感觉自己的梦想从未像今晚这样触手可及。他乡遇故知,相对如梦寐,正好是一个月圆之夜——“相逢成夜宿,陇月向人圆!”今晚的嫦娥,面如银盆,眸横秋水,久久凝视着杜甫,好像在说:“许个愿吧,一定会圆满!”
  圆,是“诗圣”赋予“陇头月”最有情味的一个词。
  当杜甫又一次注意到西枝村的月亮时,天气越来越冷了,“天寒鸟已归,月出人更静”。鸟儿都有家可归,人更得尽快安顿下来,然而他何时才能真正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茅屋呢?
  从“月圆”到“月出”,由圆渐缺,不仅显示着时间的流逝,更暗示着希望的缩小。于是,杜甫的月亮便总是和秋、寒、暮、落等词语裹在一起,不是苍凉,就是寒凉、悲凉、凄凉……
  在秦州,杜甫还写过一首《初月》:
  光细弦岂上,影斜轮未安。
  微升古塞外,已隐暮云端。
  河汉不改色,关山空自寒。
  庭前有白露,暗满菊花团。
  光细影斜,乍升旋隐。远处的河汉关山,眼前的庭露菊花,刚有了一抹亮色,就随着月影的倏忽沉没,又归于凄凉和黯淡。这枚瘦弱的初月,不正是诗人在秦州的写照吗?它像一个巨大的隐喻,影影绰绰暗示着杜甫的遭际。
  杜甫在秦州三月有余,他眼睁睁看着新月一点点升起来,圆起来,又眼睁睁看着圆月一点点亏下去,淡下去,如是者三。老杜终于无法忍受,决意离开这块当初曾让他鼓起希望的气泡,旋即又将其无情吹破的“乐土”。杜甫寻求安居的梦想,正如古秦人在《蒹葭》里唱的,总是“道阻且长,宛在水中央”。但他不能停下来,无论溯游还是溯洄,他都得风雨无阻,不停地追逐。
  小雪节后,一个冬夜,行吟的“诗圣”离开了秦州,开启了一段更为凄苦的陇上悲歌。
  历史上,由于自然条件的严酷,以《陇头歌辞》《陇头水》《关山月》《陇头月》等为题的作品,主旨“伤离别”,主打苦情牌。老杜走后,“陇头”又苦了好一阵子,后来慢慢地就不怎么苦了。如果“诗圣”穿越归来,他会惊诧当年敢想不敢想的梦想如今都要实现了——“安得广厦千万间”“欲上青天揽明月”“再光中兴业,一洗苍生忧”……
  陇头水是苦的,因为它没能留住“诗圣”;陇头水又是甜的,因为飘零的“诗仙”、流浪的“诗圣”,都和关陇大地发生了真真切切的联系。天水的月亮有幸照耀过中国文学史上这对最为璀璨的双子星座,而他俩,千百年来又一直照耀着这片天河热土。对天水人来说,李白杜甫好像从未远离。人们喜欢在每一个有月亮的夜晚,吟诗赏月,谈论这两个一直在外流浪的游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