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何也
天水日报
2024年11月09日
秋后的一天,省交通志办的张国藩老师来,说是要去关山进行田野考察。
关山是陇山的南段,海拔二千五百米。就是这座大山,哺育了甘陕两省的古代交通文明,也让一段段短促的河流、关隘、古道,在山峦、峡谷中辉煌灿烂。
秋阳暖热,我们穿越在河谷上,田野中,顺古土梁由西向东而行。
古土梁又叫“防靼边墙”,绵延近十里。《甘肃的由来》中记述,这是唐朝为防御吐蕃而修筑的边墙。说是墙,但不是农家防贼防盗的矮墙。你见过这么长的墙吗?就像长城一样。但今天,墙变短了,一截一截的,古道一样在风中流浪。山梁之上,胡麻、洋芋还在成长,小麦已经收割了。白的花,紫的花,一片一片,包裹着散落在田野中的牛群、羊群。
一千多年前,这片山谷应该也是这样的景象。就像眼前的恭门。
恭门是张家川县的一个大镇,在樊河的冲积扇上。镇的南山顶上有个堡子,县交通局的人说,当地叫白起堡。白起是秦朝的大将,纵横驰骋,英勇善战。山的北门是恭门寨,为宋朝建筑。恭门寨屹立在河谷的一座石山上。宋哲宗元祐年间,在此曾设立“弓门寨”,因形如弯弓而名。南宋时,金兵时常出没于关陇。建炎四年,也就是公元1130年,这里发生过富平之战。守将王琦、曲瑞阵亡。时人有“十年作相迟秦桧,万里长城怀曲瑞”的感叹。当地人为感念两位英烈,就修建了双忠祠,并将弓门改为恭门。意为敬重,尊崇。
出恭门,由付川溯河而上,进柳沟,盘山梁,看到了一段壑岘。壑,岘,是西地特有的山形走势。这段壑岘上,竟然遗存有一段古土道,约百米长,三米宽。古道的边墙上偶尔露出石板和绳纹板瓦残片。走着走着,就断在了山梁下,突兀的让人惊叹不已。
于是下山,沿樊河上游继续上行。
过河峪村,到马店。一路走来,马店无马,却有一块摩崖石碑。石碑古朴苍暗,字为汉隶,一笔一划,规整从容。张老师用卷尺量过说,残高2.5米,残宽1.1米,残存30余字。残,是时间的烙印。由于剥蚀严重,隐约还能辨认出“幽州”“邽”等字样。张老师博学多识,他讲,碑文上的幽州,为汉初十三刺史部之一。邽,就是上邽。当时邽县的范围包括张家川马店一带。之后,战乱不断,因地势险要,被称为“秦陇咽喉”。如果换一种历史观,也许这块残留的石碑可看作是开疆拓土的佐证。但碑未记,道未载,而陇道之艰难,由此可见。
马店,已经属于陇山林区。十里之外,是一道分水岭。
分水岭是樊河和汧水支流的发源地,东坡险峻,西坡平缓。但都水草丰美,当地人又叫羊肚子滩。站在分水岭上,自有一种南北相向、东西分离的奇妙感觉。如果不是间或有牛羊悠闲的叫声传来,还以为是在唐诗里呢。卢照邻在《早度分水岭》里写道:“陇头闻戍鼓,岭外咽飞湍。瑟瑟松风急,苍苍山月团。”
公元前824年,秦人击败西戎,秦庄公被封为西垂大夫。秦文公即位后,“以七百人东猎。四年,至汧渭之会。”之后,在这里正式建邑,开启了秦王朝强盛的大幕。陇山大道的开通,繁盛,使蜿蜒茂密的关山成为秦国稳固的大后方基地。但遥远的汧陇古道一直隐匿在密林深处,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。这是一条史籍缺载的古道,在陇山古道中也绝少有人提及。但隐隐约约,一直在陇山里蜿蜒。
“有车邻邻,有马白颠。未见君子,寺人之令。”这是《诗经·秦风》里记载贵妇人生活的文字,逍遥自在,从容不迫。秦人挺进关山后的安逸生活跃然纸上。
在分水岭的高处,有一排木房子。那是林业站的所在地。在季节的转弯处,这里变得更加静谧,更加葱郁,就像远古一样,安然,寂寞。
由分水岭下山,一直沿汧河支流河谷下行。地势好像在缓缓下沉。这里已经是陇山的纵深地带了。森林茂密,且阴暗潮湿。路,是典型的林区路,弯弯曲曲不说,还狭窄,泥泞。
无籍记述的路后,是秦家源。
秦家源,一片四面环山的开阔地。平缓的滩地上,水洼一个接着一个,就像是一对对眼睛,好奇地望着我们这几个不速之客。秦家源,一个古意盎然的名字。秦人的后方,秦人的家园。如今,却被一丛丛的芦苇笼罩着,泛着白光,恍如《诗经·蒹葭》里的描摹。
古老的吟颂,流传千年。这让人想起利奥波德的话:“像山一样思考。”山花,甚至芦苇是可以跨越时间的,也是有沧桑感的。这样的植物,无疑是要敬重的。
秦家源离分水岭20公里,由此前行,进入陕西地界。再5里,到上官场。依然是羊肠小道,依然是蜿蜒曲折。密林的尽头是一户人家。人家的背后,闪闪发光的水流的尽头,有炊烟庄重地升起。炊烟的尽头,屹立着一块土墩。方形,无字。
离碑不远,有一位牧羊人。陕西口音,一问,叫尹新民。他看我们从秦家源下来,就声嗓大大地讲,秦家源是立过“帝”的地方,“十里一墩台,五里一烟台”。说的调子就像是在吼了一句秦腔。
陕西人把土墩叫碑子,是燃放狼烟用的。“边墙如月接墩台”,只是不见了边墙,不见了炮火。晚霞中,墩台正缓缓升起。我期待着,有一个地方会显露出它的全貌,它全部的雄伟与高大。但是,随着天色的隐晦,反倒是不见了踪影。
老人说,前面的路都是平路了。我们知道,那里就是汧陇古道的终点,大震关。也是丝路西进的第一关。但我们却要上行。
马鹿镇,古称马鹿坡,坐落在陇山西侧通关河上游的冲积扇上。“陇头秋色郁蒙蒙,薄暮阴森更不同。记得一声长笛度,萧然千古明月中。”这是清朝道光进士牛树梅从老家通渭游历川陕路过马鹿坡时的感慨。镇北的田野中,在村庄和山梁之间,是三面临川的一个巨大的隆起。
一座西地常见的土堡子突兀地出现了。堡内没有人烟,一片寂静。昔日的居住地已变作耕地,有胡麻在蓝幽幽地生长。础石,断砖,残瓦,随处可见。仿佛是被遗忘的古遗址。
山梁之上,六十里河川尽收眼底。《甘肃的由来》里讲,唐大中六年陇州防御使薛逵建安戎关,“襟带关中,西安羌戎”。与视线之内的安戎关相比,土堡当属砦、寨一类的军事构筑了。在天水的伯阳,还有吴砦,后寨的地名。
但关不见关,只好下山。坐三马子到了20里开外的长宁驿。
长宁驿在元明清时期是咸宜关道上的重要驿站。如今,这里早就没有了车马辚辚的繁忙景象。以路为界,分上店、下店两个村子。村庄简易,甚至粗陋。那些曾经使一个时代一种文化得以延伸的东西,显然早已消失,以至于我们都怀疑是不是真的来到了埋藏在历史深处的那个驿站。但就在路边,一个晃来晃去的牌子上出现了文字。长宁驿。
东面紧邻林区的有幽深峡谷。人称驿程沟。在西地,沟壑峡谷的概念很混淆。不太深的峡谷中一派翠绿,因为阳光折射而浮动着淡蓝色的烟岚,峡谷底部,一条蜿蜒的溪水亮光闪闪。
古道沿河水的右岸延伸,与林区公路同体。前行约五六里,又见古道。长约200米,宽3.5米。落英缤纷,寂静安宁。又前行,现古道,保存完整。长约300米,有土有石,相伴相生。路边树冠笼罩,形如绿色通道。那些竖立的阳光,穿越而下,闪烁着光芒。因为灰暗,因为年深日久,古道和周边的山陵已混为一色,不辨东西了。
越古道而上,见草滩。高高低低,起伏不大。过草滩,北有一小峡谷口。前行为慢上坡,约3里,又是大草滩。有一个牧马人在神情木讷地吃着早饭。慢慢问,才知道这里是长宁驿村的集体牧场,叫南寨铺。
寨、铺,都是和驿站相关的名称。清代的铺是专为传递紧急公文而设立的,铺与铺之间相距10—20里不等。至今,在天水当地,还有二十铺、三十铺、潘集寨、陈寨等地名。南铺寨,已不见铺的模样,早已倾圮在了历史的烟尘中。在牧马人断断续续的讲述中,我们才知道,正东的沟通往黑沟,东北的沟通往黑虎口。都是一些让人毛骨悚然的地名。仿佛回到了《水浒》的年代。
我们决定走黑虎口。
在沟口,古道就呈弯弯曲曲的样子,残宽约2米。从第一弯开始,慢慢变宽,2米、3米不等。由此,慢坡而上。道路被野草覆盖,被土石包裹。断裂,残损,破落。这样的呈现,就像是一种坠落,由大而小,给人俯冲而下的强烈感。然后在落地的瞬间,变形,变异,或融化。古道边上,一丛一丛的是沙棘。果子泛红,看着让人满口生津。
坡度越来越大。
在半山坡,冒出了一个背着褡裢的跑山人。跑山人叫张虎,30来岁,面孔黝黑。他说是自家的马在关山里野放,已经三四个月没见了。他褡裢里装着粗盐,来给马喂。
关山上的牲畜是名副其实的放养。主人一年上山三四次,喂喂盐巴,点点数目就行。运气好的话,年前一头猪,到了年关就是一群猪,而且还是野猪种。关山的野猪獠牙长,体壮如牛,不敢惹。
这里的草很厚,光脚走很舒服。时不时还会冒出几眼小泉。水质清冽,香甜凉爽。脚下是幽深的峡谷,林木稀疏。与莽莽关山相比,这样的生长变得小气多了,让人产生一种无边的渺小感。就像当年卢照邻在《入秦川界》中写的:“陇坂长无极,苍然望不穷。石径萦疑断,回流映似空。”因为没有战乱,陇山的景色在诗人的心灵中得到了更多的人文观照。美丽,旖旎,且有情趣。
但关山从来都是凄苦、绝望的象征,要不然咋会留下那么多哀婉荒凉的陇头吟唱呢?
半坡之上,又见分水岭。陇山到处都有这样高低不一的分水岭。这个分水岭是个大壑岘。光秃秃的,树木稀少。过了山口,进入到一个开阔的谷地。突然从树后传来“哄哄”的叫声,接着有一物奔出。是牦牛。牛头,兔尾,声音似猪。印象中,是第一次在陇山见到牦牛。牦牛也不惊慌,回头瞅瞅我们,又转身离去。在牦牛模糊的背影里,我们看到了跑山人张虎。他正在给三匹马喂盐巴。马儿摇头摆尾,还时不时用头蹭着主人的衣裳。
转过山头,路也宽了。大片大片的大黄和亚麻涌入视野。
大黄,被誉为中国草。作为一种中药,可清湿热、泻火、通便。在近代崛起的过程中,西方人掠夺式的拥有了茶叶、瓷器、丝绸等中国商品的生产,但大黄,尤其是药用大黄的生产,却依然掌握在国人手中。眼前的大黄尚在生长中,绿意盎然。大片的叶子,蓬松着,向上,向下,向四周扩展。风姿绰约。欧洲人本想通过贸易培养出自己的药用大黄,不想只培植出了一种蔬菜。于是,也就有了大黄面包、大黄布丁、大黄沙拉等食品。
造化弄人。但陇山,乃至秦人的家园礼县,依然是大黄的重要产地。千年之后,这个曾经盛大的族群,竟然以与世隔绝的另一种方式,旺盛地生长,繁衍。
从忙碌的药工口里,我们得知,这里就是大名鼎鼎的菜籽河。
菜籽河,不见油菜花。原来有人家,现在却人迹罕至。从这里,一路到碑子梁,一路通咸宜关,一路达固关,是真正的三岔路口。
也有古老的亚麻。一丛丛,一片片。稀疏而不乏活力,不似大黄那样繁盛。只是孤独地陪伴着大黄。陇山在这个大湾里温暖了许多,柔情了许多。植物们获得了大繁荣,大生长。
站在历代文人骚客们描摹过的古老草滩、山川之上,一种未曾预言的力量让人心潮激荡,仿佛又回到了《诗经》时代。“阪有桑,陧有杨。既见君子,并坐鼓篁。今者不乐,逝者其亡。”那个短暂的时代,无鼓角争鸣,无劳燕分飞。一派清明祥和。
回想起我们一路走来路过的村庄,古道,在陇山里安静着,沉默着。一千多年前就在这里经过的人们,不知什么时候已然消泯了。历史,的确因为这些仿佛自天而降的迁徙而让人不适,甚至恐慌。
那一刻,我们决定坐下来,再好好看看这片即将离去但却让人温暖的大地之湾。
陇山之上的这些山丘、土陵、古道,在时间的融化下,慢慢将自己变成了更为坚硬的存在。从这样的高度凝视,它们仿佛又融化为一滴又一滴的水。滋润着,涵养着。天空蔚蓝,白云舒卷,野草生长。
我们知道,所有这些,虽然被历史缺载,但都会是陇山的底蕴。
■■■
地 理 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