返回 2025年02月15日

　　□ 赵源

　　天水的石门，是黄土高原裂开的一道缝隙。我想，这石门许是远古哪位巨人用斧头劈开的，又或是大地自己裂开的一道伤口。在石门山下抬头望去，两壁陡峭如刀削，天空被挤成窄窄的一线。风从石门穿过，带着远古的呜咽。
　　石门的山总是醒得比人早。晨雾未散时，崖壁上已有细碎的光斑在游走，像千年前某位道人在此遗落的卦象。我常疑心这些嶙峋的石头会开口说话——它们裂开的纹路里积攒着太多未及诉说的光阴，连石缝里钻出的野枸杞都结着前朝的苦。栈道上的苔痕是山的年轮。踩过被香客鞋底磨出凹痕的青石阶，恍若踩在时间的骨节上。崖畔几株斜生的古松总让我想起村里的老人：枝干佝偻着，却死死扣住岩壁，根须从石髓里吮吸着稀薄的养分。二十年前拴在树腰的红布条早已褪成灰白，像一道结痂的伤口悬在半空。那一天，石门道观檐角的铜铃锈住了喉咙。风过时不再叮当，只发出沙哑的呜咽声。守观的老道士用枯枝般的手指摩挲香炉，炉灰里埋着去年春天的月影。他说，石门的雨都是斜着下的，总往人心里钻。这话让我想起母亲晾在檐下的干菜，无论怎么翻转，总有一面浸着化不开的潮气。
　　正午的蝉鸣在石壁上撞出回声。溪水从断崖跃下时碎成千万片银箔，却始终拼不成一面完整的镜子。我蹲在泉边洗手，惊觉水纹里晃动的倒影比岸上的我更显苍老。
　　石门的山石是沉默的。它们见证了太多，反而无话可说。那些层层叠叠的岩层，是一本厚重的史书，记载了亿万年的光阴。粗糙的岩壁上，能触到时间的纹路。长在石缝的野草，在风中轻轻摇晃，它们是石门的睫毛，眨动着，注视着来往的过客。
　　石门下的溪水，是这片土地的血脉。它在石门深处流动，带着山间的凉意，冲刷出银铃般的声响，汇聚成映月湖的华章。湖水波光涟漪，倒映着四周的苍松翠柏，宛如一块镶嵌在山间的翡翠。我蹲下身，捧起这一抹绿，水从指缝间流走，带走了我的体温，却留下了石门的记忆。
　　石门的黄昏来得早。太阳还未落山，石门里便已暗了下来。暮色从石缝中渗出，渐渐弥漫开来。漫过石门时，山便成了搁浅的巨兽。归鸟的翅影掠过道观的壁画，画中持莲的玉女眼睫低垂，衣袂上的金粉簌簌剥落，转瞬即逝。守夜人敲梆的间隙里，能听见石壁深处传来沉闷的叩击声——许是某粒不甘寂灭的舍利，仍在黑暗中打磨自己的光。
　　站在聚仙桥头，仰望两座对峙的千仞高峰，我忽然明白了“石门”二字的由来。这两座山峰，宛如天地间两扇巨大的门扉，将尘世的喧嚣隔绝在外。桥下的云雾缭绕，仿佛随时会有仙人踏云而来。桥头的亭子上，“陇月先得”四个大字在夕阳下泛着金光，那是清代文人张世英留下的墨宝，此刻却像是为我而题。暮色渐浓，我倚在亭栏上，看最后一抹晚霞染红天际。远处的玉皇阁和三官殿在暮色中若隐若现，宛如天上的宫阙。北峰顶上，传来悠远的钟声，惊起一群归巢的飞鸟。山风拂过，带来松涛阵阵，夹杂着淡淡的香火气息。
　　月亮从两峰之间缓缓升起，清辉洒在聚仙桥上，将这座凌空飞架的廊桥镀上一层银光。那些关于月宫、关于仙人的传说，此刻在这石门月夜中显得如此真实。月光透过古松的枝叶，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，随风摇曳。我沿着石阶向麒麟峰走去，石门的影子被月光拉长，伸向天际。山间的古建筑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幽。飞檐翘角勾勒出《诗经》里“如鸟斯革、如翚斯飞”的剪影，在琉璃瓦上泛着淡淡的银光。远处，松涛阵阵，与近处的泉声相和，奏响一曲山月夜的交响。盘古洞前的石阶上落满了松针，踩上去沙沙作响。洞内的女娲娘娘塑像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庄严，守护着这片山水。另一个洞窟中，似乎还能闻到药王孙思邈留下的草药香气。夜渐深，山间的灯火次第熄灭。远处的山峰在夜色中若隐若现，它们随时会隐入云端。这一刻，山间的黛色不仅是自然的馈赠，更是人间烟火的底色。那些从人间拔地而起的山峰，承载着无数生命的悲欢，见证岁月的流转。在山顶，听山风拂过耳畔，看流云掠过月轮。这一刻，仿佛时光静止，天地间只剩下这轮明月和一座青山。石门月夜的美，不仅在于她的清幽秀丽，更在于她所承载的千年文化底蕴。这里是道教圣地，是自然奇观，更是文人墨客心中的精神家园。月光下的石门山，宛如一位历经沧桑的智者，在静谧中诉说着永恒的故事。
　　石门的夜总是这样安静，安静得能听见月光落地的声音。这些光从狭窄的天空滚落，在岩壁上投下斑驳光影。风停了，溪水的声音却更清晰了，带着潮湿的凉意，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。溪水低语，汇成大地的呼吸，拍打在石门的溪石上，泛着微光，像是沉睡的巨兽的鳞片。石门的夜空，北斗把勺柄斜插进墨色山脊，舀起的星光凉如寒露。二十里外村庄的灯火明明灭灭，是散落人间的星子。忽然懂得石门为何千年不语：山看尽了王朝兴替、草木枯荣，最终都化作香炉里的一缕青烟。一座城，一房院，一个人，似是石壁上偶然栖落的尘埃，等一阵风来，便散了形迹。
　　石门或许是一个时间的入口。穿过石门，便能走进远古，走进那些被遗忘的岁月。只是，石门的山记得一切，它们沉默地守护着这片土地的记忆。如今，唯有石门，依然矗立，唯有这山色永恒，见证着人间的生生不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