返回 2025年03月08日

　　□ 王晓琴

　　我喜欢仰望星空，即使现在的天空看不到几颗星星，仍会在夜晚习惯性地仰望天空。至于原因，我想大概是小时候的星空，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，那种伸手可触的无距离感，那种满天密密麻麻的铺缀感，越是时间久远，越是记忆深刻。
　　我的老家在延安的一个小山村，村名叫九沟，是个自然村。但也有人戏称没天沟，因为除了山，整村只有十几亩大的平整川地，其他都是山地，几十户人家，依山嵌建的窑洞，抽一袋旱烟的功夫，就能把全村转遍了，天自然是小的。
　　九沟村虽小，但充满了诗情画意和古朴民风。
　　春天来了，从地下往上冒的泉眼开冻了，流出了一条小溪，蜿蜿蜒蜒飘出村口。村口，一棵粗壮柳树，披着一身芳华，在春风里摇曳。村庄小路边，人家脑畔上，桃花、杏花、梨花也在春风里缤纷陶醉。还有那满山的野花，粉的、紫的、白的、黄的、蓝的，尽情展现着芳姿，吐露着幽香。微风细雨的日子，整个村子烟雨蒙蒙，静静悄悄，只有漫天如丝的雨和飘飞的花瓣，小村仿佛一首飘逸的小诗，一曲纯净的音乐。偶尔传来几声鸡鸣狗叫的声音，也好像恰到好处的插曲。不下雨的话，人们带上劳动工具和装着吃食的瓦罐上山，在自家地里劳动一整天。人不相见，但悠扬的信天游会时不时，从这个或那个山旮旯里传来。晚上吃过饭，劳累了一天的人们，早早上了炕，而孩子们则聚在磨盘旁讲故事，数星星。天幕是深蓝色的，低垂在村子上空，璀璨的星星像宝石一样，密密匝匝缀满天空。常常，几只小手一起抓星星，它们看起来是伸手可触的低近。又一起数星星，总是数不到十又重来，乱得不知从哪颗数起。
　　最喜欢夏天的是男孩子。因为有水，村上聚了水坝。常常一到下午，男孩子就到坝里玩水。水里有鱼还有鳖，父亲曾说，站在山坡上看水坝，明明看见很多鳖爬出来，走到坝边却一只也不见。傍晚，暑气渐微，清风舒畅。家家户户的菜地相连，一家几行，每家都在自己的几行地里摘菜，边摘边和邻人聊天。小孩子爱凑热闹，从这家地里蹿到那家地里，欢声笑语充斥着这方小小的天地。人们用自己拥有的物品换取所需的东西，篮子框框里总要装得满满。回家时，天的颜色有点宝石蓝的深了，几颗星星已出现在天幕。油灯点亮后，大人在锅台上做饭，干树枝在火塘里噼啪响，火光映红了做饭人的脸，也让家里的人和物件有了一种剪影的感觉。等到吃饭的时候，星星已在不知不觉间铺满了天空。小孩子依旧聚在磨盘旁吃饭，讲故事，数星星。慢慢地，孩子们会数星星了，就数最大最亮的。你数这一片，我数那一片，然后再把数到大星的数量对到一起，兴奋地说，我们已经知道天上有多少颗星星了。
　　秋天，是在大人们车拉背驮谷子、玉米、土豆、红薯、南瓜中开始的。收割回的粮食都带着枝干，谷物要脱粒，枝干当柴烧，南瓜要一层一层垒在炕墙的平台上。连枷嗒嗒嗒的声音，单调而有节奏地在各家窑洞前此起彼伏响着。太阳不冷不热正好，狗也懒得叫，趴在地上看人们挥舞着连枷，一上一下地打。几只鸡像约好的，一起来啄粮食吃，轰跑又走来。丰收的喜悦是需要共享的，傍晚时分，人们把谷物的枝条架堆点燃，火光与西天的霞光相映红。待大火焰烧过后，人们往柴堆里放些玉米、黄豆、土豆、红薯。大人们围着火堆说着收成，聊着谁家的小子要娶媳妇需要找媒人，谁家的媳妇要生孩子不知是男是女，谁家的娃娃到了上学的年龄等等，脸上的笑容被火堆照得通红。小孩子们则用小树枝，不时拨着自己做过记号的灰堆，烤熟的吹吹浮灰送入口中，没熟的重新埋在滚烫的灰烬中继续焖烤。不一会儿，此起彼伏的闷响在孩童间炸开，每声“意外”都引发哄笑，笑声响彻小村。大人们心照不宣，知道这是黄豆吃多了，小孩子却乐此不疲，仍抓起一把豆子塞进嘴里。树枝快燃尽了，灰堆里时不时还有没燃尽的余枝冒着火星。暮色四合时，大人回了窑洞，小孩子则继续在磨盘边上数星星，进而对着夜空想象。想象中，天上的银河跟地上的河流一样，天上银河两边是星星，地上河流两岸是人，只不过星星不动，而人一直在动罢了。
　　冬天的山村是宁静的。早上，红彤彤的太阳升起，淡淡的红色晕染在窑洞一格一格的纸窗户上。家家户户的炊烟，袅袅散出。揭开锅盖，上面一层是红薯，南瓜，玉米发糕，下面的锅里，是黄灿灿的小米粥。天寒地冻，不用下地干活，男人们就修理用坏了的农具，然后开始计划明年要种什么，早早准备来年的种子。女人们则坐在炕上纺线织布，纳鞋底做鞋子，娃娃们的衣服需要添置，过年的东西需要准备，走亲戚的礼物需要考虑。农民人辛辛苦苦一年，只有冬天才得些许歇息，大家有了时间，就串串门拉拉家常，无论到谁家，坐到炕上总有红枣、南瓜子招待。太阳好的时候，出去晒晒暖暖，天就这么黑了。陕北的冬天很冷，尤其是早晚。晚上是不敢出去数星星的，只有出去上厕所时，才抬头看看天空。冬天的星星好像更加明亮，但又像没有穿衣服似的，也冷冷闪着赤裸裸的寒光。小孩子在被大人指过北斗星后，知道了天上的星星是由许多家族组成的。我们一个一个的人，就像一颗一颗的星，一个家就是一个星座。
　　从一颗一颗数星星，到认识天河、星座，到悟星星是人，人也是星星，到悟不是所有人都是星星，到悟封神榜的神是现实的人，再到悟为人类生存发展作出突出贡献的人可以像恒星一样永生，渐悟了几十年。
　　现在的天上已经没有群星了，只有几颗大星。科学家发现，短短70多年，800多颗恒星居然离奇消失，它们去了哪里，已经成为人类的共同之谜。正如人离世后去了哪里，也是人类的共同之谜。人和星，多么相似。
　　从另外一个意义上讲，即使星空已是无边寂寥，我们的头顶，因为人，依然还是一片璀璨的星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