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碗面 □ 王晓琴
天水日报
2025年05月17日


后来,我和妹妹无意说起小时候吃过的面、见过的面,感想竟出奇的一致。
她说,你记不记得,咱们在医药站家属院住时,有两家面至今想来仍是馋人。一个是杨师傅家的凉面,碗里放多半碗面,加入黄瓜丝、芝麻酱、油泼辣椒、油葱花,拌呀拌,红红的,颤颤的,看着都香。另一个则是方丽家的面,又薄又宽,汤多面少,配着绿豆芽和菠菜,调上红辣椒,看着方丽慢悠悠吸着那几根不经数的面,好像那面无比金贵。
我哈哈大笑起来,不仅是因为感受完全相同,更因为她也去别人家看过人家吃饭。
为什么去别人家呢?真不是去看别人吃饭,而是因为放学到家时,外婆早已做好饭,吃完去找伙伴玩时就看到了别人家的面。我家永远是一锅烩面,所以对别家的面印象特别深,以致后来我家开了面馆,还不忘别人家的面。
父母一辈子两地工作,退休后才真正生活在一起。父亲一个人时,常去单位食堂帮灶。一个师傅见父亲勤快又干净,就把他家祖传的正宗山西刀削面的制作方法教给了父亲。从此,父亲就有了做刀削面这个手艺。
父母先后退休后,开了老王家正宗山西刀削面馆。
每天早上起来,父亲和母亲先去买肉买菜。回到面馆后,母亲打扫卫生,把香菜、葱花、西红柿洗好,切好。父亲则把肉洗好,切好,然后开始和好几大块面团,用白布盖着。准备工作做完后,就开始炒炸酱,炒西红柿鸡蛋,呛浆水,做三大盆臊子。这就是我家的三种刀削面:炸酱刀削面、西红柿刀削面、浆水刀削面。面都一样,是父亲一片一片削的。等到上午11点多,食客陆续进门,一天的生意开始了。父亲负责削面,母亲根据食客的口味浇上臊子,再撒上葱花、香菜碎和醋,辣椒食客自己添加。
其实,父亲刚退休并不是直接开刀削面馆的,他先是在别人的大饭店里削面,是那种菜吃完,最后吃一小碗的主食。但是好多人往往吃完一小碗,再要一小碗。父亲的刀削炸酱面,竟是最受欢迎的一道主食。这个餐馆生意好,就租了更大的地方扩大生意,装修期间员工都放假回家。有一天,一个吃过父亲刀削炸酱面的熟人,路上碰见父亲,给他支了一招,既然你的刀削炸酱面这么受欢迎,为什么不自己开个饭馆呢?父亲说,那得多少钱,开不起也不敢开。熟人说,你租一个房子,买一些简单的家当就可以了,手艺是自己的,又不需要雇人。又说,做点小生意多好,早晨开门,晚上就能数钱。父亲听得动了心,回家跟母亲一合计,就开饭馆吧。饭馆名字叫什么呢?父亲想来想去,想到了给他教刀削面的师傅,那个教他正宗山西刀削面的师傅,于是,把姓氏加在前面,给饭馆起了个名:老王家正宗山西刀削面馆。然后开始租地方、办手续、置办各种用具……一切办妥后,面馆算是开张了。亲戚、邻居是第一批客人,所有人吃了都说好。有了这口碑,父亲的刀削面馆生意就细水长流起来。
有两个大企业的司机师傅,一个是张师傅,一个是王师傅,每周都要轮换着到火车站接人。他们把车开到火车站广场停下,就到周围溜达一圈,顺便吃碗父亲的刀削面。
张师傅戴着个眼镜,斯斯文文的,还会画画。他独创了一种画法,叫熨画,就是拿熨斗在木板上画画。因为每周都要来父母的饭馆吃面,他和父亲成了好朋友。没食客时他们就聊天,有食客时他就帮着收碗筷、抹桌子、洗碗。父母亲拦不住,也就不好意思再让他掏钱吃饭了。张师傅又不好意思起来,就给父母亲熨了一张六尺的大画,是一对老虎,一公一母。张师傅说,老虎有力量,开饭馆是出力的活,祝愿你们身体好,有劲,把饭馆一直开下去。画拿来的那一天,饭馆里挤满了人,都争着看这稀罕的熨画。
王师傅是陕北人,爱热闹,爱唱陕北民歌。他每次把车往火车站一停,就直接到饭馆来。看到父亲削面,用陕北话不无羡慕地说,王师傅,你咋薄厚长短削得这么匀,面中间还有个棱,咋削出来的?还有这面,又柔又筋又滑溜,面咋和的?这手艺我是学不来,我还是给你们唱歌吧。说着,王师傅就扯起了嗓子,“走头头的那个骡子哟哦,三道道那个蓝,哎呀赶牲灵的那个队伍哟哦,过来了哦……”路过的人被这歌声吸引,不是侧目朝里看,就是走进来坐下,吃碗面。母亲就说,老乡,以后吃饭再不要给钱了。
有段时间,张师傅没来。一次,王师傅来饭馆告诉父亲,张师傅得了不好的病,去看他时,他说真想再吃一碗老王家的炸酱面。父亲和母亲异口同声问,他能出来吗?王师傅摇了摇头。父亲说,你的车返回时,我削一碗面,用保温盒装着,你给他送去。王师傅连说:那好那好。
过了一周,王师傅再来时,把保温饭盒带了回来,说张师傅全部吃完了,让代他向你们表示感谢。过了一个多月,王师傅说,他走了。唉,母亲低头叹息。父亲则在把目光移向墙上挂着的那幅熨画时,默默地取下来,挂到了家里。
老王家的刀削面渐渐小有名气,时不时地,几张桌子就坐满了,母亲就到左右邻人跟前借凳子,让食客坐下吃饭。父母亲待人和善实诚,旁人家如果不忙也愿意给借。
这是一排小铺面,有杂货店,服装店,理发店,小五金店,还有几家小饭馆。饭馆之间谈不上什么竞争,有卖牛肉面的,有卖素扁食的,有卖包子饺子的,谁也决定不了食客的口味。因此,大家都相处得很和谐。常常,邻人会跑进来说一句,老王,来一碗炸酱面,又跑回自己的店里。母亲就等父亲做好,拿上筷子送过去。不到饭点,面馆没有食客,邻人要上厕所,也会进来说,老王,帮我看一下店。开饭馆的几家也换着吃,自家的饭天天吃,再好也吃腻了。总有人进来说,老王,削一碗刀削炸酱面,或者说,上火了,给我来一碗浆水的。父母亲也到别人家去吃牛肉面,也买人家的包子吃。
就这样开了几年。因为家搬到了市上,刀削面馆也就移到了市上,租了一个前门店、后院子的铺面。条件比之前好,生意也比之前好,可是开了不到三年,父亲的刀削面馆就关门了。
父亲曾说,家家户户门后立了一个量财的杆子,该多长就多长。父亲是因为家中有事,不得不关面馆的。
面馆是关了,但在我们几十口的大家中,刀削炸酱面仍是每年必吃的面。每年过年,各家陆陆续续来拜年,点名要吃的都是炸酱面。除了小孩,基本每人都要续上一半碗。面削到最后已经托不到手里了,父亲就把面粘在啤酒瓶上削,浇上剩下的一点炸酱,就着大家吃剩的菜,再喝几杯小酒。末了,面、炸酱吃个精光,就是面汤也剩不下,都舀一二勺在碗里,和着剩下的一点炸酱一起喝了。每次都有亲戚说,再开个刀削面馆,生意一定好。父亲总是说,老了,干不动了。
削面的确是力气活,一手托着几斤重的面,一手快速地往锅里削,最多一次削五碗的量。面条在氤氲着热气的锅里一片接一片落入,溅起轻微的浪花,热汤就像雨滴入池塘,溅起许多小泡。家里有两个小孩儿,每年过年来家里,都要站着看父亲削面。父亲削面时就面带着微笑,很满足的样子。有一次我进厨房端饭时,正看见这个场景,就拿手机拍了下来,而这张照片,也就是父亲最后一张削面的照片了。
其实,父亲心里还是一直想再开面馆的。当他心情好的时候,就说,我要不然再开一次面馆吧?可家里人都说他年纪大了,开面馆那么辛苦就算了。他说了几次,我们都几次这样打消他的念头。他最后一次说的时候已经73岁了。
大舅最爱吃父亲削的刀削炸酱面。去世的前两天来到家里,说想吃炸酱面,一连吃了两碗,说是这一段时间来吃的最香的一碗面。大舅的去世给父亲很大的打击,他说人想做什么,其实就应该去做。
父亲在过完80岁生日,没几个月也走了。在他患病的那三年里,我有意识的提醒妹妹学父亲的刀削炸酱面。妹妹明白我的想法,就跟父亲学习了刀削面的制作方法,每年过年,家里来人仍然能吃上刀削炸酱面,只是她始终没有学会削出中间的那道棱。有时我甚至想,也许在父亲65岁提出开面馆时,就应该让他再开一次,哪怕就开一个月。
人特别想做什么,其实就应该去做。特别在有梦想有体力的时候,因为时间也会跟着人一起老的。而人的梦想可能没有多大,就像一碗刀削炸酱面,只不过想让爱吃的人吃上罢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