返回 2025年06月14日

　　□ 王重扬

　　当月光挂满枝头，一个季节开始了。
　　十二年前，我背着行囊，在天水城茫然行走。大学毕业后，仍在迷茫期里晃荡的我，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，看到这里招考公务员的公告，便鬼使神差报了名。考试前的一夜，我赶到天水，为了寻找一个便宜的住处，在广场附近不住地游走。
　　秦风在兹。我站在十字路口，看到一个牌匾。踌躇间，我循着参差的灯火潜入巷中。那时是夏季，玉兰树在路灯下化作团团浓墨，路灯昏暗，青砖路上道道残影，分不清哪些是树，哪些是人影。巷子幽深得令人却步，我终是未能走到尽头，只得折向南去寻那间廉价旅舍。只记得，玉兰树居住的地方，叫自由路。自由路，我想，怎么算自由呢？被现实束缚的日子里，自由，让人期待而憧憬。
　　天水最终成了我的归处，我在这里扎下了根。在与年月互相较劲的日子，我熟悉了自由路。喜欢去自由路，这无须解释。谁能拒绝那现代闹市里一湾古风氤氲的典雅？
　　秦风在兹。春天，当柳丝荡出鹅黄，我走进秦风古巷。时隔多年，这里依旧是老模样，两面仿古建筑，酒旗浸着酒食香味。旁的我不甚在意，老远便见玉兰树。
　　雪白站在枝头，在春风里踮脚跳着。玉兰生得朴素自然，没有曲意逢迎的姿态，主干、枝叶，都向上生长。最端正的是花。瞧吧，自春风和煦日落到巷子里，花们便齐刷刷冒了尖，初时，似没有开锋的毛笔尖，稀疏地置在枝头。几个日头下来，笔锋润了人间烟火，熟悉了秦砖汉瓦，见惯了山南海北的慕名者们，便也不再忸怩，都打开了花瓣，雪莲一样盈盈开着。玉兰开了，这处古巷，便有了春天的灵秀气。
　　玉兰盛开了。开在春风里，开在秦砖汉瓦的厚朴里，开在琉璃的青绿，和屋脊瓦兽、屋檐雨帘的寂静与击鸣里。在天水这座小城里，春天已经盘桓多日，或许真是位仙子，裙摆掠过时，河冰消解，柳丝飘动，山野里桃杏涌着霞云，飞鸟自远方来，投向山林。唤醒万物后，仙子累倦了，落在了玉兰巷，化身千亿，成了一朵朵洁白的玉兰。玉兰，是春天栖落的地方。
　　当春天栖落，诗变得有迹可循。在人群里，你无法知道，哪些人心里怀揣着诗意。当有人眼眸里闪动洁白，我几乎可以断定，诗意已经在他心里流淌。也许他刚结束了一天的工作，匆匆路过此地。也许他送完了几十单外卖，从这里借道回去。也许她带着孩子，在生活的节点里折来折去，疲惫不堪。可到了这里，在自由路，和玉兰花相对，生活里便充满了不一样的色彩。人们凝望着，捕捉着，思索着，徐徐走过这半里古巷，一些美好已被复制。手机改变着我们的生活，不用折下花枝，便能把一树优雅，和无数帧皓洁留存和分享。
　　慕名者蜂拥而至，无数目光和闪光灯簇拥着玉兰树。麻辣烫火热的魔力，让小城人流潮涌。在人群里，我望着玉兰们，生怕它们因为一些仰望和热忱，便失了素白和净冷，失了矗立和孤傲，失了从容和笃定，那将是可怕的，我心想。顺着青石板铺就的街道，我左右检视着，一瓣瓣，一朵朵，一枝枝，一树树，并未因过多的聚焦和赞誉失态变色，没有因嘈杂喧闹而烦恼，依然静笃，向上，里外不染尘色，上下不折曲迎合。
　　我点点头。玉兰懂得自由的意蕴，我看得出来。除了季节的邀约，没有什么让她轻易变化。坦然面对孤寂，把光阴系在自己的脚步上。行走着，像是站立着。站立着，相对万物行走着。沉默着，每个人都能听到她的讲述和抒情。守着自我的灵魂，始终都握着自由的密钥。自由，从来不是肆意妄为的奔走，而是从容适然的前行。自由，不是随心所欲地变幻，而是心无旁骛地绽放。
　　三月，玉兰巷因为玉兰而惹人目光，因为一处吊脚楼而成为网红打卡地。周末，应邀和作协的师友们一起为玉兰而喝彩，我们相见展颜，热心问候交谈，玉兰树也挂满了笑意。行走在古巷，一步步走近玉兰，睹其色，闻其香，品其态，虽然每年都要来看看，但每次来赏花，都是不同的，总有些新的期待，新的意趣。花虽相似，但年年却开给不同的人去看。赏完玉兰，又乘兴挤在伏羲城，千万人里看秦腔，咫尺之间，是千面人生的呼吸和面色。在茶室，我们捣罐罐茶，打牌，闲聊，等时光倦怠，夜幕将垂，饮尽杯底茶，散去。
　　生活总会回归平淡，打玉兰巷走过，便带了玉兰的气息回去。花开花落，很自然的事，花落后，玉兰便生长出墨绿的叶子，硕大，厚朴，让人觉得心安。人所以被他人所喜欢，总是有原因的。花被人所推崇，自有其道理。当夜色深沉，从古巷经过，月光躺在玉兰树上，月光和玉兰便融为一体，白玉无瑕，照应人间。
　　天水人大都热情善良，喜欢结队去踏青游玩，秦州十景，交替拜访，玉兰古巷，更是经常光顾。玉兰花开时，天水人几乎都不会错过，再忙，也愿意抽点时间，去看看那些花儿。它们开在楼宇和人海里，开在狭窄和逼仄里，开在悲欢交错和跌宕起伏里，依旧白净如赤子，和自由洒脱相伴，的确让人喜爱亲近。
　　年年如此，玉兰花开时，便几乎成了一个新的季节。叫玉兰季吧，我想。十余日间，我们追着春风，到古巷、古城、伏羲庙、玉泉观等名胜间流连，真是一件雅事。日子再忙乱沉重，总要试着去开辟一些清雅的时节，去亲近自然，浸濡人文。学着蜂蝶一般，去闻香识玉寻芳，这种趋之若鹜般的热情，真挺好。
　　二三月间，天水古城畔，自由路上，有花盛放。
　　其名为玉，其质若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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