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一版/ 08 版:日报八版 /下一版  [查看本版大图
本版导航 各版导航 视觉导航 标题导航
选择其他日期的报纸

扫 房

韩乾昌

天水日报 新闻    时间:2022年01月18日    来源:天水日报


  小时候,年前照例扫房。扫房其实不是扫房,是辞旧迎新。迎新使人心跳,辞旧却未必没有留恋。我喜欢老屋顶上,婆娑迷离的吊吊灰,总感觉里头敛着不少人情世故,有一家人一年四季的柴米油盐、离合悲欢。每年扫房时,我总会趁爷爷奶奶不注意,背着手,诗人一样在空荡的屋里转来转去,然后无限哀婉。总觉得,我们将失去证见——有关曾生活过的印记。
  扫房时,总会把锅碗瓢盆、帘笼箱柜从屋里搬出去,摆一院。一眼看去,俨然像开了杂货铺。还别说,穷人家这么一倒腾,倒颇有富人家的样子。这么想时,我的心里美滋滋的。随后,随意找个柜台当起掌柜,不料脑后生风,奶奶长竹竿儿上绑着的鸡毛掸子飞了过来。同时飞来的,还有奶奶喋喋不休的骂声。奶奶一旦开始骂人,爷爷就一声不言语。不是不想护孙子,是怕。爷爷怕奶奶,前半辈子怕,后半辈子更怕。爷爷又怕又不好意思,就偷偷脸红。一脸红,就拿抹布到处乱擦。一看,咦——
  爷爷,你要遭罪了!
  爷爷噘起嘴,捋着胡子说,咋?
  我朝他手的方向努努嘴。意思是说,平时不让我们指,说指了要遭大罪,如今你怎么上手了!爷爷立马瞪起眼来。瞪眼的爷爷,倒像个小孩儿,不仅嘴巴、胡子有小孩儿的顽皮可爱,眼里还有小孩儿的虔诚。他擦拭的正是一尊伟人像。
  小动物们哪管这些,猫儿狗儿们在各个旮旯里游来荡去。不知道怎的,把一个花瓶碰翻在地,相互咬起架来,最后谁也不理谁,各自摇着尾巴走开了。空的玉米架上,一只麻雀跳了两下,一个猛子扎向远空。我觉得有什么秘密等着。
  就翻。啊哈,翻出一把宝刀!不过已是锈迹斑斑。问爷爷。爷爷说,那是当年打土匪时留下的。说时,爷爷不无傲娇。原来老实巴交的爷爷,还有这样一段光荣史。奶奶却不当回事,仿佛嫁给爷爷仍是她此生最后悔的事情。我尝试着抡起宝刀,却差点儿戳了脚面,只好带着不舍将刀与爷爷那段荣光一起雪藏。又奔入上房。上房怎么这么大,如若不是中间方桌上那架摆钟当当响两下,还以为进了别人家。墙上贴着的报纸上写着,撒切尔夫人来访多少年了,她还笑得那么谦虚。旁边挂相框的地方,如今只留下一个寂寞的轮廓。不过轮廓里的内容倒白净,像人身上太阳晒不到的地方忽然见光,不忍直视。窗扇上,是煤油灯长年累月照明留下的杰作。不过自从有了电灯,那幅画就永久定格了,再无诱骗黑颜料为自己增色的理由。电灯灯绳一头栓了一个螺丝钉,让人忍不住就想去拉。咔嗒一声,五十瓦的灯泡顿时妖娆起来,让灯泡妖娆的是埋伏四周的吊吊灰。吊吊灰当然并非一个好名字,与其所营造的朦胧浪漫一点儿都不相称。然而无妨她们在各自的角落里悠然自得。目光渐由灯光扩大,始见从屋顶到房梁再到墙角,无不有她们的妍姿。可惜她们在爷爷奶奶那里,却并不受待见,仿佛潜伏着的狐狸精,伺机就要弄人。此刻她们正命悬一线,岌岌可危。想到此,我心洇出无边惆怅。我不仅喜欢她们的妆容,更喜欢她们的味道,那味道有一种经年沉淀下来的安稳。有些事物就是这样。比如,当你生病时,没有比奶奶那一双满是老茧的大手地抚摸,更让人安慰的了。又如老屋,非其老不可以使人感到踏实。构成老屋之老的因素有很多,其中吊吊灰功不可没。有吊吊灰把持着,仿佛时光可以重来,每天的日子都是回味,而新来的一天必定渗透过往所有智慧。吊吊灰呀,你们就要被一扫而光了!
  我不忍待下去了。尽管在被柜子日夜遮挡的地方,发现了小姑的几张奖状,上面红红的五角星绽放着耀眼的光芒,光芒萦绕下是“三好学生”四个大字。这让一次都未有此殊荣的我,心存嫉妒又恋恋不舍。我装出无所谓的样子,跳着出了门。爷爷奶奶眼眉须发皆白,活像寿星两口儿从藏着的面口袋里探出来。奶奶仍旧骂个不停,骂爷爷当然是奶奶一生的事业。而爷爷呢,同样享受其中,仿佛一天听不见几句“老不死的”就真没法好好儿活。爷爷这时拿了一把赶苍蝇的马尾巴,老道一样念念有词,就为避免奶奶误会他还嘴,笑笑地解释两句。狗儿乏了,在被褥上四仰八叉。猫儿叼着一个什么东西,我赶去,它却逃了。死猫,你站住——骂到半路,我把骂的心思收回,猫儿向来高冷,于是哄骗它,结果骗得一双靴子。毫无疑问,又是爷爷当年心爱之物。靴子是羊毛毡做的,毛色已然发黄,但样子半点儿不差。回头,奶奶牙花子已嘬紧了,枕戈待旦。别看她对爷爷凶狠,却爱爷爷的物件儿。等她拉开架势时,我已穿着毡靴飞出大门,跟小伙伴儿们耍社火去了。
  当然不能弄脏了。爱物惜物是爷爷奶奶终其一生的信仰。就是一枚纽扣一根针,丢了也心疼。其实每年扫房,也没扫出啥新宝贝来,倒是旧东西越来越多。奶奶就不必说了,一只青边粗瓷碗,大姑出嫁时端出带笑的蒸馍;二姑出嫁时,又把一碗长面泼泼淹淹盛上去;小姑出嫁,碗里粉条萝卜菜,油泼辣子红艳艳,一切经奶奶手的都是传家宝。爷爷呢,出门遇着一把柴火一根棍儿,都要捡回来。至于跟在人家驴背后拾到一泡粪,那简直是发大财。东西越来越多,一年比一年旧。扫房是辞旧迎新,可他们一件旧物都没辞掉。
  就这么,我一边玩儿一边开小差,哎呀呀,怎么就把毡靴弄湿了!一不留神,踩进一堆雪里头。
  好在回家,爷爷奶奶忙完就歇着了。忙把毡靴藏在粮仓后,让老鼠们背黑锅吧!
  想到老鼠,又想到燕子。想到燕子,又想到好多好多。当我站在屋里发呆,看着爷爷奶奶亲手打理的一切,就为老鼠、为燕子感到担忧。物件儿虽还是老物件儿,毕竟挪动了地方,有些气味已改变,有些标记已模糊。老鼠们还能找到老路吗,燕子是否还能循着炊烟飞回来?老鼠找不到路,猫儿就会无所事事。猫儿无所事事,那些积攒下的经谁来念?俗话说,家家有本难念的经,而燕子回不来,会耽搁一整个春天呢!春天不来,还怎么过年。不过,转念又觉得失笑。老鼠们不用担心,猫儿给自己留了后路,也会给老鼠们开后门儿。至于燕子,炊烟还从老锅灶里升起,草木灰的清香依旧。
  倒是别的事情叫人担心。吊吊灰可不见了呀!这一年,甚至之前多少年,屋里人们说的悄悄话,还有奶奶骂爷爷老不死那些话,都给吊吊灰听去了。万一哪天爷爷奶奶老糊涂了,把他们之间一些悄悄话给忘了,他们就没有秘密了。一个人没有了秘密,就没有活着的理由。而当两个人之间没了秘密,他们就将彼此不认识了。奶奶骂爷爷的话更关键。奶奶一天不骂爷爷,就得关节疼,就得骂老天爷。老天爷是能随便骂的吗!为奶奶不骂老天爷,爷爷就得替老天爷顶缸受罪。顶缸受罪的爷爷听不到奶奶的骂,就不会嘴巴是嘴巴,胡子是胡子,像小孩儿。不像小孩儿的爷爷就成了老头子。可我盼着爷爷永远爱脸红,爱羞涩呢!
  吊吊灰里敛着许多事,有一家人一年四季的柴米油盐、离合悲欢。没有这些,我就无法像个诗人一样,背着手在屋子里转来转去,寄寓我一腔柔肠。无法寄寓一腔柔肠,就没有这样一篇文字。没有这样一篇文字,我可怎么回到小时候?
  啊呀,正想着,噔噔噔,怎么奶奶进来了,后头跟着爷爷,两口儿俩寿星一样。原来,吊吊灰爬到他们眉眼里去了,他们拉着手笑嘻嘻。他们说,扫完房了,年来啦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