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稻 间 疏

□ 黎洁

天水日报 新闻    时间:2025年07月19日    来源:天水日报

  黄昏总在不经意间到来。打碾已毕,后院的场圃上,稻草是稻草,摞成几个草垛子,稻子是稻子,堆起一座小金山。
  夕阳的容颜旧了,微光打在风车上,落在草帽上,染在湿透的汗褟(汗衫)上,漾在微笑的脸上,亮在洁白的牙齿上,所有的颜色,都统一在一种古铜色里,朦胧又陈旧。
  起风了。风车像一只巨象,仰首挺立。个头高大的父亲,端起一簸箕稻子,倒进风车上的大嘴里,用力摇起摇棒。风车嗡嗡嗡,变着戏法,把瘪着劲儿的稻粒,从前面的小方嘴吐出来,又把轻飘飘的稻糠甩出屁股。母亲蹲在风车前面,把一簸箕一簸箕的净稻,装进尼龙袋。哥哥姐姐们扑上击下,搞运输,清扫地面。
  一切在动态中流转,又在飞转中永恒。
  我和小伙伴们尖叫着,在软塌塌的草垛间藏娃娃,辫子上,衣领上挂着干草,看看大人不管我们,就去老桑树下找黎阿婆,听她说口角(方言,音jue)儿。她的口角儿,就像她脸上的皱纹,多得数不清。
  黎阿婆挽着亮白的发髻,裹着小脚,穿一身斜襟青衣,等孩子们围着她坐定,她就颤着手,敲起拐杖,念起来:
  稻不是岛,割新稻。鳖不是瘪,三两个。山不是三,东梁山。枣不是早,拾萝草。石不是拾,滚蛋石。黍不是薯,火棍树。一碗糁子一碗米,老刀客喝上不饶你,跑到山背后哭去了,一个喽啰跟着呢,喽啰问你是谁家娃?
  我是黎家娃。黎家娃没穿裤子,变成一只兔子。兔子不吃窝边草,变成一颗枣。枣不开花,变成冬瓜。冬瓜不拽蔓蔓子,变成提水罐罐子。提水罐罐没底子,变成孟家私女子。私女子不会做针线,就会学王变。王变没拿板子,拿的高粱秆子。高粱秆子没穗穗,变成一个好后生。好后生,爱念书,顿顿都吃香米饭……
  谷雨来到,栽秧种稻。
  三月的风,魔术师的嘴,吹到哪里,哪里就绿。等白杨树叶芽一变圆,就要种稻子了。
  鱼儿是发大水吹来的吗?稻子是下雨下来的吗?布谷鸟的叫声,是从云端来的吗?
  正当我睁大眼睛,想着这些不着边际的问题时,父母已经架好了水牛。父亲背着农具,母亲背着我,出发了。
  田野里,庄稼们尽情生长,绿色向四周无限延伸。
  走过狭窄的田间小路,跳过一条磨渠(小水渠),就来到南河滩上,我家的稻地就在那里。我跳下母亲的背,奔向河边。
  南河水呼啸着一路向北,我蹦跳着,扑入她宽阔的怀抱。
  刚发过大水,河滩上,躺着各色石头,大小形状不一。我找来几个白鹅卵石,洗净后,露出玉的肤质。
  卡在河边的几个滚蛋石,有着褐色、滚圆的身材。可以想到,它们在洪水里奔跑了多久,历经了多少碰撞,失去了棱角。我挖出一个大滚蛋石,用一个小扁石,刮去它表面的一层细沙,新鲜的红泥露了出来。
  自然书上的熊猫,怎么跳到石头上来了?我眨巴着眼睛,先捏一个椭圆做身体,再捏一个小圆球做头。然后,捏上四肢,耳朵,等晾干一些,手指蘸点水,把皮肤抹光滑,这样,一个呆萌的小泥熊就做成了。
  小熊没有家怎么办?我拿小石子垒一个院墙,捏一间小屋,塑好锅台、饭碗。在家的外围,又用大石子垒一个城堡。
  熊堡里挖了鱼池,我又跑到河里摸泥鳅……宽阔的河滩,一时成了我的百宝箱,挤在石缝里的牛筋草,头上顶着一个三叉的前线,太奇怪了。
  咦……哦……回来!
  父亲很长的一声吆喝,水牛卸了犁,一片湿漉漉的褐土地露了出来。
  水牛太慢,大人太重,母亲喊我去坐磨。父母外肩各挂一根绳子,合力拉磨。磨长有一米多,四十厘米宽,用藤条编成。我蹲在磨中央,父亲嘱咐我,双手抓牢大绳,保持平衡,再颠簸,也不能掉下去。
  哎!人这辈子,就像这土胡墼(土圪塔),一会儿变大圪塔,一会儿变细面面,没啥意思!
  父亲皱着脸,同母亲嘀咕着。我当时并不明白,好好的人,怎么就像土胡墼;也不明白,他们的汗水,为什么老是擦不完。后来才明白,他们的一生,都像水牛一样在拉磨,磨上坐着的,不只我一个。
  我分开腿,尽力保持着平衡,不到一分钟,就到了地埂。然后回头,再磨,不一会儿,所有的土圪塔,变成了细绵的平地。
  开始撒种。父亲左肩上挂着个小木斗,右手抓稻,迈开大步,一步一撒,像走正步的士兵,这是我见过最有仪式感的劳动。
  最后打水。从南河边打开一个小缺口,水顺着磨渠,冒着白褐色的泡沫,漫过新整好的地,等水深过一拳头就好。接着,拿一根粗木棍横在地里,两头绑了绳子,平磨一遍,水顿时变得很稠。等泥浆沉淀下去,裹住稻子,水变清,播种完成。
  不到一月,一丛丛嫩得顶不住露水的芽尖,冒出来。
  匀苗。插秧。
  父母在水田里的影子,总被夕阳晃得悠长。父母不准我们下稻田,因为里边有黑蚊子、黑水蛇和黑钻子(蚂蟥)。
  伙伴们抓住吸父母血的钻子,把它放在大石板上,再拿一个小尖石,石头对石头,用上切、砸、扯、跺等十八般酷刑,还是伤不了它。最后用小尖石压着钻子,在石头上转圈。
  钻子钻子钻,变成一瓣蒜。不一会儿,它居然定型成一瓣蒜,不再动弹。
  我和小伙伴都好奇,钻子为啥会变形?它柔弱的外表下,怎会藏着吸人血的嘴?被发现后,怎么拽也拽不下来,使劲拍一巴掌,才松口。当伤口的血,渗成个红色小蚯蚓,这才相信,它真的会吸人血。
  入伏出穗,头伏穗齐。南河在清唱,两岸的稻田里,长着乡亲们的希望。
  中伏见花,三十里南河湾,三十里稻花香。
  稻花算不算花,蜻蜓在枝头等啥,青蛙在地埂吹牛,粉蝶谈了几次恋爱,我们都无暇顾及。
  我和小伙伴一阵打水仗,一阵打浇水,一阵打水漂,一阵玩熊堡,早已忘了回家。
  直到夕阳隐了踪迹,鸟雀悄了声息,蛙鸣越来越响;直到母亲呼唤乳名的声音,被风传得越来越急。我们这才胡乱洗一下,飞奔回家。被惊飞的蜻蜓,倏忽不见影踪;隐蔽的青蛙,“啪”的一声,没入水中,那标准的入水姿势,让人叹服;黑色的水蛇,扭着腰,轻飘飘地晃走……
  农历八月,我和伙伴们,成为村学里的读书郎,仓皇结束了顽童时代。
  秋分割稻,是一种漫长的等待。稻地里的水干了,鎏金的稻子,褪了绿。
  自然课上,老师在讲稻子和稗子,它们幼苗期一模一样,出穗时,稻子结了果实,稗子成了荒草。我们做着这道选择题,心早已飞出了课堂,来到了那片金稻田。大人们左右抡开的弯月镰,在耳畔沙沙回响。我知道,我要错过的,何止是一场收获。
  不久,放学回家的路上,水磨房的轰鸣,不只是水从高处跌落的声响,分明混合了些许刚劲。走近了,才听到磨坊主沉闷的喊话声。
  硕长端秀,色泽清雅,温润如玉的南河贡米,从一个白布袋子接出来,装进麻包,一部分交公粮,一部分回到家家的灶台。
  蒸上一锅米饭,炒个白菜豆腐大肉粉条,外加一盘辣椒洋芋丝,米饭淡曙色,清香甘美,足够香醒所有的童年。
  夜宴的村庄,浸在各色饭香里。最香不过后锅粥。那时候,家家户户人多,灶头都是前后锅,前锅大,后锅小。前锅焖菜,周围烙上锅贴,后锅焖米粥,同时熟。盛在碗里的米粥,黏稠、藕色、鲜香无比,是我所喝过最香的米汤。柴火的火焰,哗啦啦欢呼着,穿过前后锅,化作几缕炊烟,消失在村庄的上空……
  后来,规模化种植兴起,蔬菜大棚让乡亲们快速致富,南河贡米由于生长期长,产量低,价格贵,早已没人种了。
  又一次回到南河滩,没入暮色里的,是一个崭新的南河村。它再也不是裹在炊烟里,枕在蛙鸣里睡去了。我拿出手机,却拍不出往昔,只能写下几句话:
  河水跌落的轰鸣中,水车在水里旋转,稻花在蛙鸣里招摇,我梦中的南河米,你要去哪里漂泊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