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井壁上的青苔

天水日报 新闻    时间:2025年07月19日    来源:天水日报
  □ 包元安

  老井彻底荒废了。井台石缝里的野草,已没过了膝盖。我蹲下身探头望去,井壁上那圈青苔仍在,黑绿黑绿,油亮亮地贴着石头,如同石头自己结出的一层厚茧。伸手一摸,冰凉湿润,滑溜溜的。这不起眼的小东西,竟悄悄吸走了多少流水日子,仿佛连我的整个童年,也被它无声无息地吮吸了进去。
  小时候,井台是村里最喧腾的地方。天刚蒙蒙亮,湿漉漉的青苔便沿着石缝爬开,悄悄铺满了井沿四周。辘轳吱吱呀呀响个不停,木桶磕碰着井壁,发出闷闷长长的回声。奶奶弓着腰,费力地摇着辘轳,水桶终于晃晃悠悠升出水面,水花溅起,一股湿泥和凉气混在一起的味道扑过来。她手上忙着,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,那声音在幽深的井筒里嗡嗡打转,青苔在氤氲的水汽里显得越发鲜亮。我总忍不住扒着井沿往下瞅,井口深处黑洞洞的,仿佛要把人吸进去。奶奶温热的手掌准是一把将我拽回来:“哎哟小祖宗,井龙王要拽你脚呢!”话音未落,我的笑声已经撞在井壁上,把倒映在水里的天光,搅成了晃动的碎银子。
  孩子们最稀奇这井壁上的青苔。滑溜得像泥鳅,又软乎得像绒布。有时实在忍不住,便用小刀偷偷刮下一点,井壁上立刻露出一块土黄,活像井壁忽然秃了一块头皮。可不过几天,那小小的绿色便又倔头倔脑地悄悄爬了回来,重新盖住了那新鲜的伤口——日子像井水一样无声流过,万物终究默默愈合,只在井壁上留下层层叠叠的印痕,如同沉在井底的旧年墨痕。
  夏日的井水冰得激人,成了天然的冰窖。孩子们把西瓜放进竹篮沉入井中,过一会儿提上来,瓜皮上便顶满了密匝匝沁凉的水珠,井水浸透的瓜瓤,甜意直往嗓子眼里钻。偶尔我也淘气,乘人不备,掬起一捧冰凉的井水,“哗啦”泼到伙伴的后颈窝,惊得他跳脚大叫,水珠子便顺着衣领往里钻。大家追打笑闹,笑声在井口上方打着旋儿,沾满了青苔的湿气,飘散在黄昏的薄暮里。此刻井壁上的青苔,如同无数静静张着的耳朵,不动声色,却悄然收藏了所有的喧腾与清凉。
  后来我离开了村子,井水渐渐枯了,井台一天天荒芜。青苔依旧年年蔓延,可井旁的人影却早已消散。终于有一天,井被彻底填平,覆上了一层厚厚的黄土,仿佛一个秘密被草草掩埋,连青苔也无处可寻。井,连同井壁上那些活着的绿意,就这样被光阴悄然抹平了踪迹。
  如今重归故里,井台早已隐没在萋萋荒草之下,唯有井壁深处的青苔依旧,黑绿黑绿,油亮亮。我蹲下身,伸出手指轻轻抚过,那滑腻、冰凉而柔软的触感依旧,如同直接摸到了无数个温润的昨日。青苔层层叠叠,长成了井壁的皮肤,也长成了记忆里抹不去的印记——原来记忆这口深井,并非真的干枯,只是悄然沉潜。岁月无情,将井台湮没于荒芜之下;而青苔却如同执拗的证人,依旧在幽暗中书写着层层叠叠的绿意。
  这井壁上的青苔啊,贴着冰凉的石壁,吮吸着无声流过的岁月之水。它绿得发黑,黑得透亮——分明是沉淀下来的日子本身,在幽暗的深处兀自生长,如同沉潜于心底的乡愁,温凉、湿润,又无比柔软地缠绕着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