慈悲的微笑
天水日报
作者:牛勃
新闻 时间:2025年08月23日 来源:天水日报

□ 牛勃
一次次登上麦积山,一次次在散花楼前凭栏眺望,让目光穿越岁月的深邃,张开想象的大网打捞遗落在山间的红尘往事时,麦积山,像极了巨人的肩膀,而我,每每于神思飞扬的同时又总是陷入一次次深深的迷惘。来了,走了,走了,来了,一次次的来来去去中我究竟要寻找什么?又想得到什么?
仰望麦积山,不论是烟雨朦胧,还是松风轻拂,麦积山都像一位缄默的智者,我知道他能给我想要的东西和想要的答案,但他却那么静静地屹立着,像一尊巨佛,不悲不喜,无忧无乐。这种静默、缄默,甚至寂寞,越发增加了我的好奇。山可以无语,我能无语吗?似乎难,三年学说话,一生学闭嘴,闭嘴比开口要难得多。
山无言,洞窟里的佛、菩萨和沙弥同样无言,但他们笑,轻轻地笑,微微地笑,慈祥悲悯地笑,羞羞怯怯地笑。这种比蒙娜丽莎还要神秘的微笑是东方式的微笑——东方微笑。微笑无声,却在洞窟壁面激起涟漪般的回响,这是人间和佛界最美妙的音符,仅用一个浅浅的微笑,就让心浮气躁者,如一粒荷叶上的晨露,晶莹透亮、纯粹宁静。
当这些微笑汇聚成河,便有了穿透千年的力量。一张张微笑的脸聚合成麦积山微笑的形象,一串串微笑的声音化为麦积山天籁般的空谷传响。这些任幽暗无法遮掩的微笑冲出洞窟,变成枝叶间的泛音和山溪边的轻吟。笑是佛语,花是造型,眼睛般的洞窟如天上的星星,朗照着人间悲苦、大地生灵,朗照着人和佛,心和心交流的感动。
微笑是草泥的密码,是指间流出的故事,溪水一样蜿蜒成历史或清或浊,或明或暗的波影。一张张粗糙的手掌,一根根背叛粗糙的灵巧的手指,在幽暗、潮湿、阴冷的洞窟里弹拨着历史的琴弦。一段段惊天动地的人生故事,一段段缠绵悱恻的岁月传奇,麻花样拧在一起。云在半天,窟在云上,历史在崖壁上的回音,或明或暗,时显时隐。
一个洞窟是一本书,一尊塑像是一声岁月的叹息。深入洞窟,站在一尊尊精美绝伦的塑像前,看着他们神秘的,甚至不乏调皮的微笑时,严肃如我者,也会忍俊不禁笑出声来。那些伟大的、天才的艺术家们,除了作品,没有留下任何名字,甚至连供后人研究的蛛丝马迹、草蛇灰线都没有。要不是一尊尊现实的作品,几乎让人相信他们从未来过,甚至不曾存在过。但我知道,他们就在这一尊尊惊世作品的背后,就像麦草和泥巴,深深地隐藏在明艳的色彩背后,他们不想被人发现,更不想被人赞美。他们只想完成,用静默和虔诚倾诉心中的真情。
在古代,声名显赫的艺术家大都生活在通都大邑,他们的作品往往在堂皇的宫殿和达官显贵的府第,他们光鲜得快,暗淡得也快。除了极个别的,我们既不知道他们,更看不到他们传世的作品。而卑微的、穷愁潦倒的民间艺人,流落在穷山荒沟,以虔诚和执着,将一幅幅巧夺天工、惊世骇俗的伟大作品呈现在这些普通的、有点寒碜的洞窟里,挂在风云光顾的悬崖间。他们才是真正的艺术家,尽管我们不知道他们的名字,不知道和他们有关的任何信息,但他们的作品不仅没有随岁月远去,反而随着时光流逝愈加光彩夺目,风情万种。
中原战乱频仍,西部也不宁静。逃避战乱的王公贵族们,为了找到理想中的乐土,为了在佛国找到延续荣华的理由,他们带着工匠,支持他们开窟造像,以求心中安宁,寄托对于现实和来世的幻想。这些工匠身份是被动的,但被动的身份绝对无法限制他们精骛八极,心游万仞的瑰丽想象,洞窟外他们是仆人,洞窟中他们是绝对的主人,艺术的主人,这是众多工匠中很小一部分衣食无忧的工匠。而更多的,是从天水、从全国各地云游麦积山的颠沛流离的艺人,在连衣食温饱都没着落的情况下,仅凭着虔诚、执着,凭着对艺术的敬畏和追求来到这里。青灯、铁錾、泥巴、画笔、颜料,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一个洞窟从开凿到完成需要多少时间无法计算,但他们的人生包括生命全奉献到这里,牺牲到这里,他们不仅是默默无闻的艺术家,更是摆放在艺术贡桌上的真正的“牺牲”。他们微笑吗?他们微笑过吗?我们该如何去释读这一张张微笑表情后面的悲苦,他们在如此艰苦的环境中对于艺术和生命的理解,鲜花般绽放的艺术的才智与才情。
说起东方微笑,人们总会想到麦积山第133窟的小沙弥,那种有点调皮的微笑。麦积山有许多微笑的塑像,这些带着各种复杂意蕴的微笑,被称为“东方微笑”。微笑是麦积山洞窟彩塑的主调,那么,那些无名的艺术家,为何要赋予原本神圣庄严的佛、菩萨们以微笑的表情呢?甚至不忌亵渎冒犯,赋予他们世俗化的微笑呢?是他们心中真有如此多值得微笑的好事吗?恰恰相反,他们是痛苦的、悲苦的。生逢乱世,颠沛流离的人,有什么需要用微笑来诉说呢?纵然笑,也是苦恼人的笑。这些伟大的、天才的、无名的艺术家们,以佛的慈悲和菩萨的怜悯,将苦难深深埋进心底,而将憧憬向往的胜境,通过泥巴和颜料表现出来,他们不愿,也不希望将自己的不幸展示给和他们一样被生活折磨的人们,他们能够“普度众生”,让苦难者看见光明的唯一办法,就是用自己的手指带给人们淡淡的、浅浅的微笑,让人们纵使在灰暗的日子里仍能看到些许生活的阳光。他们不是阳光,但他们希望艺术的阳光指引人们走出黑暗;他们不是佛菩萨,却有着佛菩萨一样慈悲的心肠。佛菩萨离我们太过高远,唯有他们离我们最近。他们在用粗糙的手塑造佛菩萨的时候,也用真善美抚慰苦难者的心灵。佛和菩萨我们看不见,就连他们我们也看不见,但穿过岁月的风烟,站在冰冷幽暗的洞窟,看着眼前和四壁精美绝伦的塑像和壁画时,我们又分明能听见他们的声音,感到真切的温暖和光明。他们早已涅槃,他们就是菩萨,就是佛。
一次次登上麦积山,一次次走进洞窟,现在的我,已不是想看什么,而是沉浸在静止的时空中去感受,感受历史前进的车轮在碾碎伟大的同时,又在塑造平凡,感受永恒和瞬间并不仅仅是时光的刻度,想着不朽的不一定不朽,而卑微的灵魂同样能够永生,就像东方微笑,慈悲而又真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