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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班主任

天水日报 新闻    时间:2025年08月23日    来源:天水日报
  □ 姚虎义

  李老师是西坪镇后山深处人,似乎是燕珍村,具体哪个村子,我至今说不清楚。
  他身材高大,肩膀宽阔,站在讲台上像一堵墙。头发时常剃得很短,有时索性剃个光头,青白的头皮在阳光下泛着亮。他常穿一件宽大的浅蓝色劳动布上衣,裤子是深蓝色的,天冷时戴一顶浅蓝色帽子,整个人像一块移动的色板。
  那时的乡村老师讲课都用方言,唯有李老师坚持说普通话。他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乡音,却字正腔圆,像在播报新闻。这让我们这些乡下孩子觉得新奇又敬畏。我常想,能坚持在方言的海洋里说普通话的人,骨子里必定有股倔强劲儿。
  李老师的语文课讲得极好。他讲《孔乙己》时,会弓着背,学着孔乙己“排”出九文大钱的样子;讲《故乡》时,又会模仿闰土叫“老爷”时的颤音。他的眼睛炯炯有神,讲到激动处,眼珠子几乎要跳出眼眶。我们常常看得入迷,连最调皮的学生也能安静下来。
  他尤其重视作文。每周一篇大作文,还有若干小练习。别的同学叫苦不迭,我却乐在其中。我喜欢看李老师用红笔在我的作文本上画波浪线,那红色的曲线像一条条欢快的小溪,流淌在我的文字间。有时他会在班上读我的作文,那时我的脸会烧得通红,心里却甜滋滋的。
  记得有一次作文课,李老师布置了一篇看图作文。图上画着动物王国,有兔子、老虎、狮子,鸟类等。我写了一篇《森林大会》,描写动物们开会讨论如何保护森林。写完交上去时,我并未觉得特别。谁知第二天,李老师讲评作文时,突然叫我把作文读给大家听。
  我站起来,声音发颤地读完了作文。教室里静得出奇。李老师瞪大眼睛问我:“这真是你自己写的?”我点点头。他走过来,拿起我的作文本端详,仿佛要从纸缝里找出抄袭的证据。最后他笑了,拍拍我的肩膀说:“写得好!我要推荐到校黑板报上去。”
  那一刻,我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。校报!那可是全校师生都能看到的啊!李老师用红笔在作文上圈圈点点,说要帮我修改得更好。那些红色的批注像一朵朵小花,开满了我的作文本。
  可惜后来作文终究没能登上校报。李老师把修改好的作文还给我时,神情有些黯然。他说学校还没有这样的先例。我强忍着失望点点头,却看见他眼中闪过一丝愧疚。现在想来,或许他为我争取过,只是未果罢了。后来我才懂得,那些红笔批注本身就是最珍贵的发表。
  那时我体质不好,时常感冒。有一次病得厉害,几天没去上学。返校那天,我在校门口遇见李老师。他刚从学校出来,高大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。看见我,他停下脚步,目光温和地问:“怎么几天没来?”
  “感冒了。”我刚说出这三个字,眼泪突然决堤。那些因病痛带来的委屈,因缺课产生的焦虑,还有对李老师关心的感动,全都化作泪水奔涌而出。我像个迷路的孩子终于见到亲人,哭得上气不接下气。
  李老师显然没料到这反应。他蹲下身来——这个魁梧的汉子蹲下来与我平视——轻轻拍着我的肩膀。他的手很大,却很轻,像一片树叶落在肩上。“好了好了,病好了就行。”他轻声说,然后从裤兜里掏出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递给我。
  那块手帕是浅蓝色的,洗得发白,带着淡淡的皂香。我没舍得用,只是攥在手里,感觉眼泪流得更凶了。最后李老师帮我擦干眼泪,嘱咐我注意身体,目送我走进校门。那块手帕我洗干净后想还他,却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,后来就留作了纪念。
  那个看似严肃的身影,也有让我们忍俊不禁的瞬间。李老师的光头是我们班的秘密笑料。他冬天戴帽子,上讲台后会习惯性地摘下帽子,规矩的放在讲台一侧,露出光溜溜的脑袋。有一次,这个动作在我看来特别滑稽,我耸动双肩捂着嘴甚至掐大腿内侧皮肉,却依然忍俊不禁!李老师凌厉的目光立刻扫过来,我赶紧低头,瞥见其他同学都正襟危坐,一脸严肃。
  那节课我如坐针毡。李老师没有批评我,但他的眼神比言语更让我羞愧。我盯着课本,不敢抬头,心里懊悔不已。下课后,我想道歉,却见他已大步流星地走出教室,蓝色外套在风中飘动。
  初二开学,教室里不见了李老师的身影。有人说他调走了,有人说他去了城里。那个说普通话的高大身影,就这样消失在我的生活中。校园突然变得空旷了许多,语文课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。
  十多年前,一个初中同学联系我,说他与李老师在一起,李老师在武威教书。我接过电话,听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时,喉咙突然发紧。我们简单寒暄,谁都没提当年的事。挂掉电话后,我站在窗前发呆,恍惚看见一个穿蓝色劳动布衣服的高大背影,在夕阳下渐行渐远。
  如今我年近不惑却常惑世事,经常囿于诸如“方言”般的俗事围堵,想来应是李老师当初的年岁,想必李老师也早已退休。但每当我提笔写作,总会想起那些红色的波浪线,总会想起那个在方言包围中坚持“字正腔圆”的人,有时感恩,有时愧疚。那块浅蓝色的手帕,在记忆中早已褪色,却依然柔软如初。
  有些人的出现,就像在贫瘠的土地上播下一粒种子。李老师于我,便是这样的存在。在那个教育资源匮乏的年代,他用他的方式告诉我:勇气可以发光,文字可以飞翔。
  虽然我们终究成了彼此生命中的过客,但那些被感动点亮的瞬间,足以长情陪伴,温暖一生。如今我的文字终于能飞过校墙,而那个托起翅膀的人,早已隐入方言的群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