麦田里的讲台
天水晚报
作者:朱明坤
新闻 时间:2025年09月15日 来源:天水晚报
□朱明坤
我最初的讲台,是打谷场上三个摞起的麻袋。底下坐着五六个鼻涕娃,人手半截粉笔头,那是从村小垃圾堆里扒出来的宝贝。
那时我十二岁,已是资深孩子王。放学后把弟妹们拘到场上,用烧火棍在土墙上写字。教他们“人”字要叉开腿站稳,“口”字要方方正正吃饭。小丫总把“大”字写成叉腿的娃娃,我就握着她的手在地上划:“先撑开胳膊,再站稳脚跟。”报酬是时不时收到的烤红薯、炒黄豆,还有小胖偷偷塞给我的玻璃弹珠。最阔绰时收到过半块芝麻糖,很甜。
向村里上过大专的祥哥请教,他翻出泛黄的《教育学》:“想当真老师?得考中师。”从此他家灶房成了夜校。煤油灯熏黑鼻孔,祥哥用筷子点着桌子打拍子:“师范师范,学高为师,身正为范。”墙上年画里的鲤鱼盯着我们,尾巴翘得老高,仿佛也要跃过龙门。
中考放榜那日,我在中师录取名单上来回扒了三遍,差一分,没考上。难受得回家踹翻了麦草垛。母亲拎着笤帚站在院门口:“麦子割了还能再长,志气断了可就接不上了。”
进入高中更憋着劲。高三冬天手指生冻疮,握笔处肿得像胡萝卜,写出的字却越来越有筋骨。高考填志愿,闷头填满师范院校。终于收到师大录取通知。那天我跑到废弃的打谷场上,风卷起麦壳在空中打旋,像散落的金色音符。
大学才知道差距。城里同学普通话像广播员,我的方言常惹笑话。于是天天练发音,图书馆角落的水泥地,硬是被我的脚磨亮了一片。钢笔字帖临了百遍,黑板字练到月光能反光。大三那年参加师范生竞赛,写完板书转身时,评委老师指着我的后背笑,粉笔灰在深色外套上印出个清晰的白手掌。
最难忘长春实习。教室里,孩子们用冻红的手掌替我暖粉笔。有个男孩总偷偷把我磨秃的粉笔头换成新的,像安放子弹般郑重其事。如今我在上海当老师。高楼外的霓虹明明灭灭,恍惚间总让我看见麦田的夕阳。批作文时见到“我的老师从小在农村长大”,嘴角总要扬一扬。某日讲解“耕耘”一词,忽然顿住,原来我从未离开土地,只是麦穗变成了脑袋,犁铧换作了粉笔。
叶芝说教育不是注满一桶水而是点燃一把火。而我的火种起于麻袋讲台,燃于粉笔灰间,而今竟成星火燎原。有次带学生游学,在田埂上抽根麦秆嚼。孩子们围坐听故事,忽然有个女孩举起笔记本:“老师,我把您画成戴草帽的国王!”本子上我站在麦浪中,手中的粉笔正在生长,根须扎进泥土,穗头缀满星星。
(摘自《扬子晚报》)